■王道
从来没有哪个家庭杂志可以流动这么长的时间。如同一条长河,张家的《水》,已经走过了八十七年(2016年)的路。
如今,它还在继续流动着,且辐射面越来越广,从纸质走进了互联网,从家人到亲友,到不相识的爱好者。一份小小的杂志,折射出丰富的历史意蕴,也透出温馨的人情世故。
从最初的姐妹兄弟连同好友自发撰稿、印发,到抗战停刊,再到新时代的复刊,主编的年龄也从十五六岁的少年到了八旬九旬的老人。无论年轮如何前行,世事如何更迭,《水》的风格一如既往,始终未变。
1929年夏,《水》在苏州九如巷张家创刊;1996年春,《水》在北京张允和家里复刊。复刊主编历任为张允和、张寰和、沈龙朱。现任主编沈龙朱虽属于退休年龄,但依旧兢兢业业,为《水》的流动默默地做着贡献。
今年是《水》复刊二十周年,对于一份小小的刊物,值得纪念。因为它的二十年,发生了很多的历史变迁,张家的人也是去去来来,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寰和、晓平……用周有光先生的话说这是“残酷的自然规律”。当然,《水》也在创造着一份家庭刊物的历史和奇迹,它引起的关注也如水,淡淡地荡出涟漪——在文学家、社会学家、出版家、曲家、普通读者那里,《水》已经成为一个话题,一个很多人愿意深研的题目。因此,主编曾巧妙地策划了一期“水的回流”,让张家人与关注《水》的家外读者隔空对话,实现文字交流。
《水》对于张家的朋友们来说,是一个传奇,是一段长长的斯文流动;《水》对于张家人自己来说,则是一份情感,是一个大大的家庭的亲情纽带;作为一份家庭杂志,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它可能更是最小分子的历史亲历和见证。不管如何,《水》会继续办下去,因为每个张家人都无比地爱着这份刊物,就像是他们相互关爱着对方一样,无论他们是在大洋彼岸,还是大海的另一边,没有什么能阻隔了亲情的联系,就如同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了自然生物的生长和延续。
《水》实际上已经是自然之物了。它将继续地给予我们无私的馈赠。我们期待着它的新一期的面孔,就像是在等待一朵寻常浪花的绽放。
水之 创办时间
关于张家的《水》的创办日期,可以从张家大弟(即张宗和,曲家,清华大学历史系毕业,执教贵州师范大学历史系,作者注,以下加括号处均为作者注)的日记进行追溯。查询宗和日记可见:1930年10月9日,《水》九月份来了,他们叫我不要给四姐(即张充和)和二弟(即张寅和)看,但是我今天带了回来,四姐已经看了;1930年10月26日,把做好一篇的东西誊在稿纸上,寄给祖麟(即窦祖麟,张家十姐弟的朋友,曾帮助张家办《水》),题目《夏天的晚上》。祖麟叫我多寄些稿子,以备有哪一个月缺稿可以补上,这样合订本不至于太薄;1930年11月17日,我最近做好一篇《星期六的下午》,预备这一期(11月号)《水》的稿子。抄了12张才抄完,抄得我手都酸了;1930年12月23日,宗和与充和一起作诗:春风无意拂花枝,花与春风两(本)不知(依)。春自残兮花自落,何须惆怅忆芋时;1931年2月15日,第十八期《水》,是特大号,共有111张,222页;1931年3月21日,写《逃难日记》,共五张纸,讲民国十四年,江浙战争,一家人跑反去上海的情形;1931年6月10日,出22期(五月号)《水》;1931年6月27日,乐益(即张家创办的苏州乐益女中)下星期一要开欢迎会,所以今天她们都来练习。许文锦(张充和的好友,后成为图书馆学者钱存训的妻子)也来了,坐在四姐的旁边,看我们水社开会。会后,到乐益去试印打字机。真讨厌,我觉得没有钢板好写。写时用的墨水,其中有阿摩尼亚,臭不可闻。写了几个字,头都被它冲昏了。我想还是以笔板油印便当些,好省去不少手脚;1931年7月2日,上午拼命写蜡纸,一共印了19张。照这样下去,不到一星期,我们的《水》的选文就可以产生了;1931年7月17日,早上我在楼上印《水》的文章的时候,二姐叫我到图书馆去找周耀(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以前的学名)……周耀到乐益里,帮我们工作。折纸头堆起来成一本一本的书;1931年8月11日,做《水》的工作,把封面装好这才大功告成;1931年8月27日,祖麟带来一本最近一期的《水》,25期,8月号。
从宗和的日记可见,《水》最初创办时为月刊,但出版日期不定,到1931年8月27日已经出了25期了。 根据张家小五弟张寰和先生推测,“关于《水》的确实创办时间,如今很难准确记得,根据宗和大哥的日记,为每月一期。1930年11月13日出版总第15期,1931年8月27日出版总第25期依此推算,可能创办于1929年8月。”
水之 抗战时期
张家三子、音乐家张定和曾撰文回忆张家孩子成立社团的旧事:“1928年我12岁时,和四弟、五弟寰和,还有紧邻小友高奕鼎等组成一个文艺爱好者的社。我们都住在苏州城内近小河、小桥的一条小巷——九如巷中,社名就叫九如社。”1928年还谱写了社歌:“九如巷中九如,我等振起精神。前途之广大永无尽,努力努力向前进。”10岁的四弟宇和作词,12岁的定和谱曲。对于三哥的回忆,张家小五弟张寰和则有不同记忆,他记得姐姐和大哥最早成立的文艺社团,叫水社,后来其他哥哥又成立了九如社,当时嫌他年纪小,就不带他加入。他小时候顽皮,就拉起了自己的“队伍”,趁着哥哥们社团开会,就过去捣乱,被哥哥们一顿好训,还编了词训斥他:“九如巷中强盗头,戳戳捣捣扔砖头。你不要以为是没人管,吃苦的日子在后头”云云。于是张寰和就和巷子里的孩子们成立了涓流社。不过几经变迁,几个社还是自觉合并了,并出了刊物《水》。姐姐哥哥们自然是出版的主力队员,但也有窦家兄弟、周有光等人“外援”。
在平时《水》的出版上,父母基本是不管事的,任由孩子们去自由完成采写、编辑、印刷、发行以及出《文选》,还会借出乐益女中的印刷工具给他们用。
《水》的文章不限题材,散文、小说、诗歌、杂文等可以刊登,当张家的孩子陆续出去到外地上高中、大学时,《水》仍没有停刊。有一年,因为江浙战争,张家全家搬迁到上海避难,但《水》仍旧照常出版。
直到抗战时期,这个刊物还在张家人手里传递着,张家的朋友、戏剧研究学者赵景深曾撰文回忆:“抗战期间,他们姐妹弟兄,流转各地,但仍编订抄本刊物,轮流邮寄。我曾在立煌安徽学院与宗和同事一年半,看到他们的家庭刊物《水》。这是二姐写的诗,她害了怀乡症,就以此为题。三姐的外子沈从文和孩子虎雏都有大作在上面。刊末订有规约:一、收到刊物的人须将他的近作附在里面;二、刊物到后,一星期以内请寄予某人。这的确很有趣。”
按照张家人的说法,《水》在抗战期间停刊了。后来战后忙于复兴乐益女中学校和各顾家庭,《水》也没有继续办下去,而那些先前出版的《水》也因为战争下落不明。这是最为可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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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 复刊点滴
从20世纪90年代起,在北京的张家二女允和就打算复刊《水》,她已经年过八旬,由于年事已高,不是没有过身体或者其他方面的考虑。但是到了1996年初,她还是撑起了复刊的旗,在当年2月出版的复刊第一期《水》,允和的复刊词这样写道:
六十六年前,我们张家姐妹兄弟,组织了家庭小小的刊物叫《水》。那时我们年少,喜欢水的德行。正如沈二哥(沈从文)说过:
“水的德行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的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硬,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
如今,我们的“如花岁月”都过去了。但是,“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我们有下一代、下下一代。我们像细水长流的水一样,由点点滴滴的细水,流到小溪——流到小河——流到大江——汇入汪洋的大海!
水啊!你是生命的源泉!
允和还在复刊的《水》上发倡议信说:
“多少年来我有一个心愿,想写我们的爸爸张吉友。叶圣陶先生几次催我写,寰和五弟也要我写。我想,不但要写爸爸的事,还要写我们一家人的真人真事。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不是我一家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我要发动张吉友一家人,就是我们爸爸的10位子女和他们的配偶来完成,也要他们的子女共同努力来完成。
首先,大家都来写我爸爸的回忆录。其次,写自己,写配偶,写子女,甚而至于孙子、重孙都可以。最后,写在我们家的外人,如教书先生、保姆、门房、厨子等。
我自幼在家塾念古书,最佩服古人司马迁。我想用司马迁的体裁,写一篇叫《保姆列传》。”
1996年2月17日《水》复刊号的目录如下:
复刊词 从文、允和
启蒙教育家张冀牖 余心政
一封电报和最后的眼泪 张允和
《从文家书》后记 张兆和
张宗和日记摘录
附录
张蔼青手书
张冀牖诗词、寿周企言手书
张冀牖词送周有光远行
韦均一山水画送有光、允和赴美
张充和词《望江南》
在复刊号上,还有张寰和先生的夫人周孝华女士代写的《编后》,可谓是介绍了《水》之复刊的来龙去脉:
《水》,复刊的第一期,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写张冀牖和《水》的事;第二部分是用原件复印,张冀牖等人的信和诗词。
我去年12月来北京,和有光兄、二姐朝夕相处了两个多月。二位老人的生活是十分充实而愉快的。两个人各拥有一台sharp电脑,有光用了七八年,得心应手不必说,而二姐苦苦学习不到一年,《水》的第一部分大半是她一人、日夜敲打出来的,她是用汉语拼音转变汉字打出来的。她半夜起来、把衣服遮住灯光,怕吵醒有光兄。有时光线不足时,还站着打。87岁高龄的她,一连七八天紧张地将稿子打出来。她不但自己打电脑,还培养了六七个6岁到13岁的孩子。她说:“我们要向世界看,我们要为孩子着想,要为后人留下点东西。”国家语委同事们来向有光祝贺90岁生日说:“看到老奶奶学电脑、培养孩子们使用电脑,真叫我们汗颜!”
不常出门的86岁高龄的三姐(即张兆和,作者注)也特地来二姐家编审稿子,一住就是三天,还叫沈红(即沈从文的孙女)画封面。让我们向几位老人学习吧!
……
张家的《水》在北京复刊,引起了各界的关注。张家的友人、出版家范用先生特地给允和写了封信,说《水》的复刊,乃“本世纪一大奇迹,可喜可贺!”范用还附去15元作为一、二期订费 ,说“请接受我做它的‘长期订户’”。但是被允和以“家规”婉言谢绝了,而《水》则是按时奉上。漫画家丁聪以此为题材作了幅漫画《范用买“水”》刊于报端,叶至善又撰文推介这份家庭小杂志……一时间,《水》成了一个话题。
张家的《水》除了在张家国内外亲族间流通外,也会给有意的友朋,如叶圣陶后人、范用、葛剑雄、胡忌等。《水》上发表了大量的张家十姐弟以及配偶、孩子、朋友们撰写的回忆文章和文艺作品,并编辑过一期《水的回流》,用来刊发朋友们对《水》的关注的文章。
第10期时,张允和写了一封信给姐妹兄弟们,即《给无花果树下的人们的一封信》
亲爱的姊妹兄弟们:
第十期《水》又和大家见面了。过去九期《水》大都是张家的作品,这期是《水》的回流,都是人家写我们。我手边收到的有六十多篇,这里只登了不多几篇。他们夸我们,勉励我们,我们非常感谢他们。我希望他们以后多多给我们批评和指教。有光的《语文闲谈》续编中有一篇《木乃伊写书》,里面有句话:“英国剑桥大学的霍金教授,得了肌肉退化症,全身干瘪麻木,只有三个指头可以活动。大家说他是活的木乃伊。但是他头脑没有萎缩,他用三个指头,在电子打字机上写成一本著作《时间简史》。”这篇报道,给我莫大的启发,也是我复刊《水》的推动力。我想,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个人都应该努力表现自己的才能,这样才不是虚度年华。即使是一点一滴的水,也对人类有益。我在这里希望姊妹兄弟们源源来稿。凡是能在纸上承载的都要,我们的《水》承载的是“真”和“爱”。苏州九如巷三号的无花果老树,我多么想你:“你在74年前,有情有义地忽然飞到了我家,在墙边瓦砾堆上生根。你不占好地,你不需要人工精心栽培,自然叶茂枝繁、果实累累。你实际不是没有花,不过是把美丽的花藏在果实里,不在人前花枝招展罢了。我在此祝你——多情多意的无花果老树永远年轻!”
……
《水》流向全国各地,又流向了世界。当《水》出版到第19期时,张允和于2002年8月14日去世。第21期的《水》即作了一期纪念允和的专刊。封面写着:“你是一个‘平凡的家庭妇女’,但却为了家庭、亲友和祖国的文化事业,做出了不平凡的贡献。大家以悲痛、真挚的情意,写下了纪念你的文章,为你送行。亲爱的二姐,大家怀念你,九如巷怀念你。老井庭树依旧在,魂兮归来!”
水之 主编交替
根据张寰和先生的自定年谱,2000年2月,允和嘱托五弟寰和:“我已年过九十,《水》13期起正式交给你接编”。自此,《水》的主编成为张寰和,他虽也已经迈入老年行列,但仍接棒继续组织出版这份家庭刊物。
在编辑《水》后,张寰和先生还向周有光先生学习使用电脑,将手写稿件一一录入,并使用电脑编辑版面。张寰和先生本就是摄影家,利用这一优势,他对版面的组合很是得心应手。 张寰和先生曾在《水》选集序言里提及:“《水》的文体有诗词、随笔、书信、书法、绘画、摄影等;文字包括中文、英文、法文;作者有耄耋老人、名家,也有幼童、小字辈;从时间上讲,既有上至19世纪50年代长辈张树声、张华奎的历史事迹,又有21世纪新一代稚童趣事,时间跨度150多年,涉及了7代人;从内容讲,既有家庭琐事,又有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研究和弘扬。《水》真的与‘兼容并包’的德行彻底吻合了。”
只是年事已高,眼睛和精力都不饶人了,于是,再后来张寰和将《水》的主编任务就交接到了沈从文长子沈龙朱先生手里。母亲张兆和女士本就是复刊副主编,且龙朱先生常常助理五舅编辑《水》,只是在做了多年幕后工作后,主编的名字还是张寰和先生,龙朱先生请五舅把关每一期的出版,而且沈红、周和庆等晚辈也会主动助编。龙朱先生文图兼具,他的不多的文字却简洁富有韵味,具有一种明亮的色调,而他的绘画更是风格夺人,鲜明、质朴、隽永。《水》到了龙朱手里,版面更为雅致、明快。
随着人们阅读习惯的变化,龙朱还把《水》搬到了互联网上,从传统的打印稿,到形成电子版,后来通过亲情信箱传递制作好的《水》,这样更加方便、快捷,还便于查找以往的《水》。张家的《水》与世界接轨了,万涓成水,终将汇流成河,汇入江海,这是《水》的前行,也是水的丰富。
2014年11月21日,张寰和先生在苏州去世。时代变化太快了,为《水》的组稿和编辑都带来了困惑,但龙朱先生仍然克服着家庭和现实的困难种种,把《水》办了下去。张寰和先生的纪念专辑我曾参与编辑,从参与的整个过程中切实体味到了一份家庭杂志坚持的不易。尤其是龙朱先生对每一个文字谬误不放过的认真精神,令人自然会联想沈从文先生的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