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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流沙河先生的书《白鱼解字》最近由新星出版社出版,该书是他几十年对古汉字研究心法与见解的精粹。FT中文网经授权发表该书作者自序,以及其中的两则《川与水灾》与《源泉流演成派》,以飨读者。
《白鱼解字》自序
事情因缘于六十八年前,我国抗日战争末期,小子坐在泥地茅盖的教室里(那时刚上初中一期)。成都来的国文件老师刘兰坡先生手持一炷香,快步走进来,登上讲台去,向我们一鞠躬,轻声说:“我是燃香而来,望诸君努力。”
刘老师自作主张,要教初中娃娃古文字学。课本乃清代王筠著《字学蒙求》。这本书很薄。到此我才知道,有一部书《说文解字》,东汉许慎著的。刘老师说太深,娃娃读不懂(现代大学生都读不懂),所以只好读《字学蒙求》。那时我在班上是小毛头,坐在前面第二排,不敢不老老实实听课。这一听,竟觉得太有趣。原来一个汉字就像一台机器,能拆解成零件二三。零件组装配搭各异,造出许多不相同的汉字,正如小孩玩拼凑七巧板。这本书薄薄的蒙求书,是年暑假期间自学读完。从此播种心田,数十年萌芽,结了一枚瘪果《流沙河认字》,报答恩师的一炷香。“薪尽火传”这回说到自己身上来了。
《流沙河认字》排印本错讹之处不少,惜无机会订正,实在抱憾。所以想把手稿原件拿去扫描,影印出版,以求无错讹,而减少遗憾。更有一层好处,手稿上的古文字插图都嵌在相关的正文内。阅读正文,不必移目两旁,旋去寻找插图,免得挫伤读者兴趣。现今《流沙河认字》,不论简化字本繁体字本,插图都置放在页面的左旁或右旁,使我亲爱的读者左顾右盼不停。勤磨颈椎,要说好处也有,免得骨质增生。第三,还有一层好处,手稿软笔书法,小字楷书,尚称秀气(秀美秀丽都不敢当)。当兹e时代,还有几个老朽,像鄙人这像冥顽不灵呢。你买回去,哪怕不读,收藏也好。
到于书名,不好照旧,改成《白鱼解字》出版。白鱼又名蠹鱼,蛀书虫也。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流沙河
2012年7月13日
此书是诗人学者流沙河先生几十年对古汉字研究心法与见解的精粹之作,是其触摸中华文化之脉的巅峰之作。他在如数家珍地向读者阐释汉字的意趣的同时,也将《说文解字》的作者——东汉的经学家、文字学家许慎在书中出现的错误于千年后校正。
流沙河先生一生痴迷于汉字研究,之前也陆续出版过一些相关著作,本书是其最珍视,也是内容最完整的说文解字著作的手稿影印本。全书采用四色印刷,完整而准确地表达了老先生的文字与人格世界。优美的软笔书法,小字楷书,原汁原味,清爽悦目,读之美不胜收。一册在手,尽可领略先生的睿智学识和笔墨意趣。
值得一提的是,在流沙河先生八十二岁生日之际出版的这套手稿珍藏本,仅限量发行三千册,每册均附有编号唯一的藏书票,极具收藏价值。
新星出版社出版 定价228元
《白鱼解字》两则
川与水灾
黄河古称河水。长江古称江水。其他江河,亦以水名,例如洛水、汉水、汝水、淇水、泗水。水体也叫水。古人嫌不便,又造川字概称一切水道,而不包括水体在内。造川字者绝顶聪明,只在甲骨文水字的左右各添一笔,画成两岸,表示此乃水道,而非实指某江某河某水,亦非水体。到了篆文,中间四点也省掉了。精打细算如此!
水中可居者曰洲,本指江河湖池中的小岛,非今之世界五大洲。洲原作州,没有水旁。川本身已是水,用不着加水旁。只因借用于古代的九州,所以水中小岛的洲加上三点水旁,以便区别。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文解字》紧扣字形笔画,就说篆文州“从重川”即两个川,若扣着字义讲,从两个川反而不通。明明是一川中三小岛,何来两个川呢。
省名四川,非谓此省有四条川。长江三峡,古称川峡。元代分为川峡东路、川峡西路、川峡南路、川峡北路,共四个行政区,合称川峡四路,简称四川,而建行省。
孔子在川上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俗语“川流不息”出此。水道不能堵塞,只可疏通。一堵塞,水位必抬高。抬得太高,蓄积势能,应力超过临界,堤岸必崩,导致水灾。今行简体灾,看字形便知是房屋失火。繁体灾兼水火。古体灾则专指川被堵塞必致水灾。那一横杠断川,象堵塞意。古体灾显然是篆文灾的翻版。古人眼里,火烧不过数家,洪水却能湮没整个村镇,厉害百倍。灾字首指水灾,而字从川,便可以理解了。甲骨文第一灾,两横断川,是象意字,篆文所出。第二灾,中为才,做声符,是形声字,显系晚出。第三灾,象洪水之横流,左冲右撞,是象形字,见于早期卜辞,最为古老。
水淹之淹,原属水名。淹水在今四川青衣江之上游。借作水淹,遂成动词,原义乃隐。《说文解字》:“湮,没也。”可知当初湮是正字,淹是别字。后来别字扶正,正字投闲,莫可奈何。投闲之后,与水无关,亦称“湮没”,但是义同“埋没”,傍上土族。其实土族自有堙字,义为用土填塞。“鲧堙洪水”,治水失败,败在堙字上面。子禹继任,“干父之蛊”,改用疏导,终致成功。回头再说湮字,右边西土正是堙的古写。可知湮字应该是从水堙省声。愚以为真资格的正字应是衍字。看篆文衍,水漫十字街头,象意,比属于形声字的湮字更能表意。
先民傍水而居。最早的城市总是建筑在江河岸边,一则利汲水,二则利航运。何况城市设防,高墙之外,还需深池,做护城河,没有水怎么行。古代所谓国就是城,又曰邑。邑上非口,那是方形的城。邑下非巴,那是人俯身跪坐着,也是另一种写法的人字。有城有人,就是邑了。邑字在楷书中有时候变形为右包耳,例如邦郡都郭郊部诸字,皆从邑得义也。邑上加川为邕。东南西北四城门外都有河流来水灌池,这就叫邕。江南水网地区,堪称为邕之城甚多。固然利于防守,但是洪灾亦随之矣。邕通壅,有以异者,壅是土堵塞了水道,邕是水堵塞了城市。其为堵塞则一,故可互通。行人堵塞叫擁挤,脂肪堵塞叫臃肿,化脓堵塞叫痈疮,以音求之,都能溯及这个邕字。
源泉流演成派
江河溯源,终有一泉,广不盈尺,深或数寸,仅可“滥觞”(浮起一只酒杯)。泉字不是白水二字组成。只有不通文字学常识的某些古人,才把泉货叫作“白水真人”。汉代称货币为泉货,取其自中央出,流布四方之意,纯属比喻。泉字篆文和甲骨文,你要腾空俯瞰,方知这是一眼泉水,流出成川。如果坐着平视,就可能误认为热气球正在升空。《说文解字》:“泉,水原也。象水流出成川形。”许慎以原释泉。原又是啥?他说:“原,水本也。从泉出厂下。”厂即岸,指山岸。山岸下之泉就叫原。泉原本无别,不过一在平陆一在山岸而已。后来原字借作平原,泉原字不得不加水旁成源字。其实原字厂下一泉已经有水,又加三点,反而不通。《孟子》书中“原泉混混”,那时尚未加水旁作源字。泉原之原字,今广泛使用。原因、原来、原始、原理、原则、原型、原装、原配、原告、原籍、原子等等皆从江河源头那一眼泉水引汲出意义,组成新词汇,应用于无穷。噫,亦神矣!
泉水流出成川。川非预先挖好,等着水来。只缘泉水本着就下之性,顺着地势向低处流,而川自然就流成了。川之所以被叫作川,正因为它是顺从的。顺字从页是头是脸,从川是说脸上表情顺从。不然为何要从川,川亦声呢。明白顺之所以从川,就能明白篆文流字为何也从川了。流从倒子水上游泳,从川表示顺水而下。前人不知小子头上乃是川字,误认作三毛了。水总是顺流的,所以流字从川示顺。金文流字小子头上的川变形成个,只是为了书写方便,别无他意。篆文游字同样是小子水上游泳,只是字不从川,他可以顺水而下,也可以逆水而上,还可以横游向彼岸去。无川,他是自由的。今之游字原本是旗帜的飘带,意思同旒一样,读音稍异而已。字被借作游泳,日久扶正。其实从前游字正字是三点水旁一个子,见《石鼓文》。甲骨文游字省水,而用左右河岸代替之。
江河源远流长,特造一个演字表之。《说文解字》:“演,长流也。一曰水名。从水寅声。”许慎解说寅字,太牵拘于意识形态,使人糊涂,我就不介绍了。看甲骨文演字,水旁一矢,原来并非从水寅声,与篆文演字几乎不相干。水旁的那一矢是画的箭杆符号,表示由此前进。学童野营,追踪游戏,至今仍画箭头符号。甲骨文的水旁一矢,是说河流由此前进,流程甚长。不视矢为自有其形音义的一个字,而把它当作箭杆符号用,日久终觉欠妥,所以历数百年,硬把此矢改造成为寅字。在古籍中,寅有进义,就是从箭杆符号继承而来的。这样,演就有了“长流”之义。一点意思拉长来讲,就叫演说。一段情节拉长来做,就叫演戏。一些内容拉长来写,就叫演义(义即内容,非义气也)。任何“长流”终有变异之日,斯为演变。
一水长流,分汊为派。派字水旁乃后添之蛇脚。篆文派字画水道之分派,与金文和甲骨文同。派字右旁笔划,可与篆文一一对应。正派、左派、右派、中间派、反动派、新派、党派诸词,莫不源出水流分汊。这些说来无趣。有趣的是先民拟血脉于江河流派,真可誉为奇思妙想。脉的繁体从肉从派(身体器官诸字从肉者多)。派为啥变成永?原来在甲骨文,派永本是一字,所以简体写成肉旁一永,亦有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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