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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师大附中语文组诸先生记事
汤莉
(汤莉,中学语文教师。1996年考入南师附中高中,3年后为学中文放弃北京大学保送名额,选择南京大学文科强化班,4年后保送北京大学中文系,获硕士学位。毕业至今任教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
(转自南京师范大学附中退休语文教师许祖云先生主编的《青春是美丽的》公众号 第508期(2022.9.22.)
附中120周年校庆,我不能离京,无法躬逢其盛。权且让思绪随着记忆中的桂花香气,潜回二十多年前,再做一回幸福的附中高中生吧。
最先想到的是几位语文组的老师。我从小怕老师,儿时甚至曾经因为憋了一上午不敢问老师一道数学题,回家甘愿被父母罚了一顿午餐。现在还记得当时的饥肠辘辘,更记得挣扎着不敢上前跟老师搭话的纠结。但进了附中,我竟然敢经常出入语文组老师的办公室了!现在还记得那栋单独的办公楼,一楼进门直走,就是语文组。老师们的办公桌都在一处,因为并不要求坐班,所以办公室并不会人满为患,只是各个桌上堆放着成摞的书报,从不显得冷清。我好像常常是在放学后出现在那里,王栋生老师总是在的。一开始去大概总是因为老师找我,有时是谈《树人》杂志的事情,有时是编文集收稿,反正总是有很多的活动。渐渐的,好像我自己也会主动跑去了,也不为什么,就是去聊天。像我这样不健谈的人,反应也总是慢半拍,居然能这么自如地和老师聊天,真觉得神奇。亲近感是怎样形成的呢?为什么和王老师聊天可以那么放松呢?过了这么多年,见过那么多人,自己也做了老师,和那么多的学生谈过话,回头再琢磨,明白了,哦,因为那是王老师。
王老师操着一口带着南京腔的普通话,喜欢给人讲故事。去和他聊天,从来不用考虑聊什么,既不是学生向老师请教问题,更不是老师检查学生学习所得。我对自己出现在他面前时是怎么开场的都没有什么印象,感觉就是我突然走到他桌前,他从面前一摊书报纸张中抬起头,就聊了起来。很可能是他见学生来,就特别兴致盎然地说:“哎,你知道不?”就说起谁谁谁的事情来。这个谁谁谁可能是身边的老师、学生,也可能是社会公众人物,也可能是文学作品里的虚构人物,有时也是古人。至于事情,大大小小。有一次开学没多久,他告诉我们几个:暑假时办公室进贼了,听说了这个消息,有一位临近退休的女老师特别紧张,赶紧回来找东西,原来是她记的几本日记,怕被贼拿跑了。我们一边笑,一边觉得这位老教师特别可爱,把这件事留在心里的王老师也特别可爱。一个人得多沉浸在精神生活里,才会坚持那么多年写日记,而且把它们当作宝贝啊。
和我们说话的时候,王老师总是笑盈盈的。而讲起故事来,表情又非常生动,惊奇、恐惧、期待、兴奋、厌恶、愤怒、感动等等情绪都随着他的讲述内容不时闪过他的脸,最后眼里都是闪闪的微笑。我们在整个过程中感受到了大千世界,也打开了形成正确态度的自我通道。所谓“亲其师、信其道”,我想了想,感觉王老师都没有真正直接地跟我们讲过道,他只是向我们打开了他的通道,他用他的眼看到了世界,用他的心感受到了世界,用他的头脑思考了这个世界,然后,他讲给我们听。何其有幸,我们可以将自己窄小的通道借由与王老师的连接而广大阔远起来。是足够广大阔远的,《中国人的人生观》《中国人的用人术》两本杂文集里面有那么多对我而言形成冲击的社会批评,但面前的王老师从不是一个剑拔弩张的愤怒而紧张的人,犀利并不会全留给批评,他更多地用这些敏锐发现了生活当中的美与善。要不然他怎么能是一个那么热爱生活的人呢?“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这世上。”王老师喜爱的这句诗正是他的写照啊。前几年,我带着孩子去看他。王爷爷一下子就成了我那两个顽童最喜爱的人,因为他“太好玩了”,他的家里有那么多儿童绘本,有那么多儿童玩具,而这些,都是他和夫人平时自己看自己玩的。所以,当我们只是勉强自己耐着性子“陪”孩子玩的时候,王老师是真的非常真诚热情投入地趴在地上和孩子们一起玩。我看到过王老师被拍摄的一个视频:吹灭生日蜡烛,四五岁的孩子觉得有趣,王老师居然以同样兴奋的态度压低了声音,在孩子的耳边悄悄建议:“那我们把它们点亮,再吹一次。”孩子眼睛都瞪大了。我想,他是一辈子都保有了孩子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热情的吧。这在成人的一片晦暗世界里,是何其难得?所以,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教书、写书,每天熬夜毁坏了健康,但他从不抱怨艰难,他是真正始终高高兴兴过着日子的,自得其乐,自己创造快乐。
其实王栋生老师只教了我高一上的一学期,高三年级组一位老师休产假,王老师作为教研组长去支援,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就换为了吴国锋老师。王老师跟我们班告别的时候,说的是把高三带完就回来。一学期后,的确是回到了我们年级,但没有再教我们班,而是接了五班。我为此愤愤然,还写了一篇文章表达自己的失望。作文是交给吴老师看的,老师用他俊健的字迹批了一句:“王老师负约。”清风朗月,我们彼此倒也不觉尴尬。后来班级出游,还有我们代表学校参加省台组织的辩论赛,都是两位老师一起陪同、辅导。我上完吴老师的课,跑去办公室找王老师聊天,遇上吴老师也在,就几个人一起聊。高中三年,我觉得自己是整个语文组老师的学生。
这种交往并不限于是本年级的语文老师。这就必须要感谢附中的选修课安排了。我不太确定上世纪90年代,在高中开设选修课程是否是统一的课程要求,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此多样的课程放到现在的教育环境里来看,也是首屈一指的。老师们并不限于为本年级学生授课,而是根据个人的特长和意愿,常年开设一门自己的精品课程,因此每届的学生都有机会与闻全校众先生的风采。当年我就像突然掉进粮仓里的小耗子,乐呵呵地选了好多语文的相关课程,包括吴国锋老师的《古代小说欣赏》、徐志伟老师的《唐宋诗词选读》、龚修森老师的《影视文学鉴赏》等等。当然,还有王栋生老师开设的《小说欣赏》,因为选课的人太多,上课教室定在了阶梯教室。我们上完前一节课,要迅速从高中楼跑下去,穿过小广场,再跑上另一栋楼里二层的阶梯教室,努力抢到前排的位置。还有一门课也上得很不容易,不知为何,《中国古代生活常识》这门课开到了周六早上。那时附中是绝对不会占用周六补课的,哪怕到了高三,每天下午五点也就放学了,每天还有一节体育课,所以这样的课程安排绝对不会是想要抢占学生时间,唯一的解释大概是那位老师周六比较清闲。我也就更加高兴地给自己多选了一门课,感觉赚到了。周六开的选修课好像只有这一门,选课的人也不多,记得只有十个左右。每周六早起,骑半小时的车去学校,清清静静的校园里,琢磨着古人都是怎样饮食起居、待人接物,顺着想象就在眼前勾勒出一楞楞的窗棂,里面那些人在慢慢地焚香斗茶、展卷把玩,自己在张望中也获得了一种雅静的趣味,然后再带着满足骑半小时的自行车回家。
还有一门课让我大大地张开了眼睛,心中装下了万里河山,那就是刘晓影老师开设的《旅游文学》。几年前,在还没有“游学”这种社会实践课程的时候,我和别人说起我高中时的这门选修课——“简单一点来说,就是老师带我们读诗作文,然后出去旅游”——听者多数都会瞪大了双眼:“啊?你说的这是你们高中的一门课?”可见其超前。更可贵的是,回溯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还远没有“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要在路上”之类的宣言,“旅游”这个词对大众来说还是很陌生的。现在看来,这个词已经有点落伍,人们愿意用的是“旅行”,这看来更像是一种融入日常的生活方式。“旅游”多少有些刻意了。但当时就是刻意的呀!虽然已经取消了几年,但“地方粮票”“全国粮票”的不同,那时的我仍有印象。小时我也曾借探亲的机会去过芜湖,去时坐火车,回程乘轮船,那是外公特意设计的,为的就是让我体会一下这两种交通工具。还去过一次上海,也是探亲,算是去见了一次大世面。周围人的生活大抵也是如此。随着经济发展,人们的生活也逐渐松快起来,可以出去玩了,就有了“旅游”。但我家慢一点,一方面是经济没有那么宽裕,一方面也是俭省成了习惯,在意识上觉得那种浪费钱的玩不是我们应该过的日子。
误打误撞的,我选了这门课。第一节课我刚巧生病请了假,回到学校听说我被老师选为了课代表。前一两个月,老师印了很多材料给我们阅读,都是古今文人所写的游记。感性经验的缺乏,使我那时是不太能把大段的景色描写读进去的,就是隔,没办法在头脑中形成画面,自然也体会不到文字的妙处。但有一篇是让我印象深刻的——明人张岱所写的《西湖七月半》。“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我没去过西湖,作者也开篇就直接跳过了对西湖美景的描写,写了看月的五类人,极具人情之妙。而其间也就让我感受到了可以同时包容热闹与清雅的“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为之神往不已。
突然有了变数。期中前,刘老师告诉我们利用五一假期,她会带我们去皖南旅游。那时的皖南,还不是热门目的地。西递算是开发较早的,而刘老师还发现了一处更有古意的村落——宏村,那时我们几十个学生就住在宏村村头的一个旅店,晚上枕着清泉入眠。宏村是在2000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在宏村取景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卧虎藏龙》是2000年上映的,而我们是1998年春天去的宏村。如此小众甚至私人的一条路线,是晓影老师自己出去摄影采风时开发的。费用极低,绿皮火车来回,其中还有一晚是硬座,住宿10元1天,含餐费。记得晚餐的鱼就是店主人在村头小溪里自己钓的。但刚开始自愿报名的时候,我探了探父母的口风,还是选择了不报名。毕竟还是有一笔花销。作为课代表,我收齐了全年级参与同学缴的费用,送到刘老师的办公室。对名单的时候,她发现我没有报名。我简单解释了原因:“不想增加父母的经济负担”。过了一两天,刘老师找我,告诉我她为我申请了一笔经费,我可以和同学们一起去皖南了。其时她没有让我填任何的表格,也没有签过什么字,这件事也好像再没有别人知道。这二十多年,我都没有忘记,我想那笔钱可能是刘老师自己帮我付的。后来又过了大半年,我上高三的时候,还有一次,刘老师特地叫我去她办公室,送给我一支钢笔,也没说什么,就让我拿着。
其实我也不是家境多么贫寒的孩子,只是没有很富裕。也许“旅游”就因此被我归为了“奢侈品”。真是差点就要这样错失一个那么辽阔而美好的世界啊。皖南之行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旅行。我看到了与水泥都市不同的明秀山水,看到了与高楼小区不同的聚居村落,看到了与独立现代不同的宗族历史……在粉墙黛瓦、木雕花窗中,我真正感受到了江南的气韵,这是我在南京城的大杂院或是居民楼里从没有过的全方位的体验。
和晓影老师一同带我们出行的还有龚修森老师,他和晓影老师都爱好摄影。龚老师很细心地发现我没有相机,他不言不语地帮我拍了好几张照片,回到学校以后冲洗出来,连同底片一起给我,让我也有了一些纪念的凭借。
那次真的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此后,旅行和摄影都成了我的兴趣,当然还有一直以来的文学。这正是“从游”而得的耳濡目染的影响。我喜欢的是这些人啊,所以就喜欢了他们的喜欢,选择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还记得也是在《旅游文学》这门课上,刘老师带我们去了附中对面的解放军政治学院,去看一位热爱摄影的老师的工作室。其间,那位老师跟我们说起了去西藏拍照的经历,让我神迷目眩的是那些壮美纯净的照片,感觉惊心动魄的是他多次身历险境的过程,但最让我动心的还是他在讲述过程中那些不经意的叹息。有些是在回忆一处绝佳的风景时,有些是谈起了偶遇而再未相逢的人,还有,我记得有一次他在展示胶片的幻灯机旁停下来,给我们说起他蹭车去一处远地拍片,荒滩落日,他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奇境,却不得不随车远离。那时我被他深重的遗憾深深地感染,似乎是头一次感受到梦想之于人的可贵,竟暗暗许愿,希望自己将来能有些小小的能力,帮助我遇见的人实现一个梦想。
从皖南回来,我们都要完成一篇游记,我写了一篇《古民居的尴尬》。《作文选评》出了一次特辑,我的稿子也收在里面。后来,8班的许祖云老师就邀我去与8班的同学做一次交流。他们为我的文章写评论,我们也在现场进行了一些探讨。交流会很正式,开在了报告厅,还有几个班的同学也来旁听。当然不是我的文章有多好,只是老师借这种模拟的情境让我们进入了一种文学场。有人发表,有人探讨,最初的沙龙就形成了。附中的语文就是这样从不同角度帮我们重塑了生活方式。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赵园老师在谈自己的治学道路时有一句话很吸引我:“明清之际吸引了我的,始终是人,是人物的生动性,和由他们共同构成的‘历史生活图景’的繁富色彩。即使面对‘事件’,吸引了我的也更是人。能感动,被光明俊伟的人格所吸引,是美好的事,即使对‘学术工作’无所助益。”我想附中生活对我的意义也可以此为总结。青春是美丽的,而这些美丽并不单薄脆弱,因为在附中诸先生的引领下,我们在用力地生长,向上,也向着四周,既向高处追求,也向生活的广阔处探求。栋生老师推荐我看过一部意大利电影《邮差》,诗人以他对生活的观察、感悟与热情点亮了一个普通人的人生,让他真正看到了他所生活的这片小岛开朗阳光、干净海风的价值,并勇敢地与美站在了一起。看完,我感觉自己活在了邮差的心跳里,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生命经验——没有点拨,我们可能看不见美;没有诗人的存在与陪伴,我们可能没有勇气孤独地走上那条需要有所舍弃的道路。真幸运,在附中的未名湖边,青春的我们遇上了各位光明俊伟的先生,让我们看到了美与善的真实存在。谢谢!
2022.9.13. 北京
(汤莉,中学语文教师。1996年考入南师附中高中,3年后为学中文放弃北京大学保送名额,选择南京大学文科强化班,4年后保送北京大学中文系,获硕士学位。毕业至今任教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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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0 0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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