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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特别的礼物”

已有 2480 次阅读 2021-4-3 18:26 |个人分类:东鳞西爪|系统分类:人物纪事|文章来源:转载

“特别的礼物”

北京晚报 | 2021年04月03日


  陈喜儒

  本文作者陈喜儒与山崎丰子

  1983年10月19日,山崎丰子和她的秘书野上孝子应中国作家协会的邀请来华访问。

  山崎丰子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小说家,她的小说笔锋犀利,情节曲折,本本畅销,几乎全都被改编成电视剧或电影,反复拍摄、放映。不少刚入职场的大学生,还把她的作品当成社会教科书,为职场生涯做热身:念医科的读《白色巨塔》,念金融的读《浮华世家》,念商科的读《不毛地带》……评论家说,山崎丰子性情刚烈,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是日本文坛一只特立独行的“狼”。她直面日本社会敏感领域的矛盾和冲突,以锐利的目光透视纷繁复杂的社会问题,勇于揭露日本政界、财界、医务界、企业界巨头的丑恶黑幕,积极而严肃地回答了日本现实主义文学所面临的重大课题,为日本战后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提供了思想性与艺术性、社会价值与审美价值高度统一的标志性作品。

  山崎丰子说她写过美国,写过苏联,但还没写过中国,这次来华的主要目的就是感受中国,与中国作家交流,从而寻找创作素材。我陪她们访问了北京、西安、杭州、上海,与各地作家进行座谈。

  来中国前,山崎丰子就曾多次写信说她年轻时读过巴金的书,很敬重巴老,希望到上海拜会他,以当面表达敬意。但当时巴老的身体不好,正在住院,能不能见面还确定不下来。她是个急性子,路上一直催我打电话询问。山崎丰子到上海后,上海作家协会负责外事工作的徐钤说最近巴老的病情比较稳定,可以见山崎丰子,同时请饰演《家》中梅表姐的作家黄宗英出面陪同。山崎丰子很高兴,问我准备什么礼品?我说书——巴老一辈子读书、写书、编书、买书、送书,送他书,他会很高兴。

  1983年10月29日上午,黄宗英和我陪山崎丰子到华东医院看望巴老。

  巴老病房的陈设很简单,有一张床,两把椅子,一个小桌,小桌上放着一把香蕉。巴老身穿蓝白条病号服,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和我们握手,他的面色灰暗,两眼红红的,好像有些充血,但精神很好——

  巴金:欢迎您来中国访问。

  山崎丰子:见到您我非常激动,感谢您在病中接见我。

  巴金:很遗憾,我不能在家里招待您,以后您再来,我请您到我家里去。1980年访日时,我的身体很好,这两三年身体不太好,去年跌伤了腿,这次来是治疗一下神经系统的毛病,医生说治疗一段时间就能好些。

  山崎丰子:希望您早日恢复健康,为广大的日本读者和朋友拿起笔。您的小说激动人心,给人力量和希望。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根据广大读者的要求,日本书店将于今年十一月再版先生的《家》,不知先生知不知道?

  巴金:我还不知道。

  山崎丰子:听说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出版后我马上给您寄来。

  巴金:谢谢。那是我年轻时写的,后来又改了八次,其中有一小部分是我的生活。是岩波书店再版吗?

  山崎丰子:是岩波书店。请您对日本读者讲几句话吧,我来转达。

  巴金:我上次与井上靖先生通信时已经讲过,中日友好是伟大事业,为了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我愿献上我生命的最后几年。

  山崎丰子:对中国作家来说,您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巴金:中国作家应该把自己的力量献给祖国和人民,我写作,就是为人民做事。我拿起笔,不是为了当作家,是为了寻找道路,拯救祖国与民族,同时也拯救自己,所以我在法国写了第一篇小说。这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山崎丰子:是《灭亡》吧?

  巴金:是的,有日译本,也是由《家》的那位译者翻译的。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写得不好,但感情是真实的。

  山崎丰子:我在书中听到了您的呐喊、您的心跳。

  巴金:1980年访问日本时,我与木下顺二先生畅谈过一次,我谈了对文学的看法,说自己不是文学家。

  山崎丰子:为什么?

  巴金:我写文章、写小说,是因为自己有话要说,不吐不快。我从没想过自己是小说家或者文学家。

  山崎丰子:日本作家写作,并不是为社会作贡献。

  巴金:过去我也受一些日本作家的影响,我认为有些日本作家也是为了探索人生而走上文学道路的。这些作家的成就很大,但是后来自尽了,如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他们找不到道路,一绝望,就自尽了。

  山崎丰子:也可以说,日本作家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人生道路而写作,而中国作家是为了寻找祖国、民族和自己的人生道路而写作,他们的苦恼是不同的。

  巴金:各国有各国的问题,各国有各国的道路,但对自己寻找的道路,印象深刻。我小时候读了不少日本小说,三十年代去日本,住在一个朋友家里,他信佛,每天早起念经。后来我到了东京,在伪满洲国皇帝溥仪来访时,被弄到神田警察署关了一夜。根据这段生活,我写了小说《神》《鬼》《人》,这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去日本时还找过那位朋友,但没找到。

  山崎丰子:我拿来了您的《随想录》,请您为我签个名。

  巴金:我的手抖,笔拿不稳,字也写不好。您的《浮华世家》的电影和剧本我都看了,写得很好。

  山崎丰子:电影拍得不好,请您看我的原作。这是我的小说《两个祖国》,如果能放到您书架的角落,将是我的莫大光荣。我在扉页上写了一句“祝您早日恢复健康,为日本的广大读者拿起笔”。

  巴老表示感谢后,拿起提前准备好的《家》《春》《秋》特装本和一件包装精美的礼品,回赠山崎丰子。

  送走山崎丰子,我又去华东医院向巴老辞行。

  闲聊时,李小林拿出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事务局长佐藤纯子的来信,说井上靖、白土吾夫等人将于12月20日到上海,希望拜访巴老,请巴老出席明年在东京举行的国际笔会大会。

  巴老说:“我身体不好,行动不便,去了给人家添麻烦,还是不去为好。”我谈了谈自己的看法:“以您现在的身体情况,完全可以去。井上靖先生多次亲自来请,倘若不去,日本朋友会失望的。”巴老还是没有明确表态:“谁知道明年我的身体情况会怎样?到时候再说吧。”

  之前一年巴老不慎跌伤,在病床上躺了很久,虽然现在能下地活动,但要拄拐杖,行动极为不便。巴老很犹豫——他不愿让日本朋友失望,又对自己的身体缺乏信心,怕到时候给大家添麻烦……

  徐钤说:“你送给巴老的柿子,巴老的外孙女端端吃了,涩得不行。”巴老说不是端端,是小棠(巴金之子),他到病房,见柿子很漂亮,拿起来就大咬一口,结果涩得哇哇叫,马上吃下一根香蕉才好些。巴老说完嘿嘿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我陪山崎丰子去西安时,在始皇陵看到农民卖柿子,又黄又大又好看,就买了一篮送给巴老,没想到还不能吃。巴老问我:“是不是要放到米缸里?”“农民讲不用漤,可以直接吃,也许放一放会好些。”

  日本创价学会会长池田大作先生听说巴老住院了,特意发来电报,祝巴老早日恢复健康。巴老要我代他起草一份电报,谢谢人家;晚几天不要紧,回北京发也行,但一定要有回音,不能失礼。

  巴老把一本厚厚的《巴金论创作》送给我,对我说:“这里面收了你译的那篇我与木下顺二的谈话。”

  已是深秋,巴老还穿着一双凉鞋,徐钤说:“天凉了,得做一双新鞋。”巴老连声说好。摔伤后,巴老的腿一长一短,鞋子必须定做。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前天您送给山崎丰子一件礼物,她回去打开一看,是幅漆画,上面有一个蚌。她不知其中有什么深意,就问黄宗英。黄宗英说这也许象征作家从生活中汲取养料,提炼加工成艺术品,这就像一粒沙子落入蚌壳,经过岁月洗礼,变成一粒亮晶晶的珍珠。没等我译完,山崎丰子就激动得哇哇大哭。”

  巴老笑得很开心:“黄宗英真聪明,会讲话,其实我根本没那么想。礼品是小林买的,已经包装好了,里面是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哪儿有什么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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