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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梁衡:天边物语

已有 4337 次阅读 2020-7-15 12:24 |个人分类:东鳞西爪|系统分类:人文社科|文章来源:转载

天边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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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散文家、学者、新闻理论家和科普作家梁衡

 贵州赫章县处乌蒙山区,就是毛泽东诗里说的“乌蒙磅礴走泥丸”。为古夜郎国之地。山上有一块十万余亩的韭菜坪,国内鲜有人知。原为牧场,深可没牛羊,上世纪50年代时还有老虎出没。现辟为旅游地。韭菜,本为农家常种之蔬,叶细长,开白花,细如麻;但在这里却叶厚杆挺,茂盛如林,竟变种而开紫花。花蕾如网球之大,每蕾含花棒五六十支,盛开后如礼花炸响夜空,一直烂漫到天际

 天下何处无花?但高山花海不多;谁人没有见过韭菜?但白花变紫未有。奥秘全在一条海拔2500米的高山分界线。韭生山下花为白,韭生山上花变紫。管山者言,且不说山上山下,山门比花区只低100米,多次引种,却没有一朵紫花肯下来。

 自然与人,寸步不让。

 我在2018、2019年,连续两年造访此地,头一年下雨,没有看好,第二年9月2日又去补看了一次,心可谓诚矣。当地还产一种薄皮小个核桃,特别好吃。

 北方的春天,大部分植物是先发芽、长叶再开花。但也有不按常规出牌的,如腊梅、迎春、玉兰、碧桃都属此类。但它们总算还为大自然留点面子,仍在枝叶的腋处、柔条上开花,只不过是比绿叶抢先了一拍。而最性急又最不讲理的是莫不过紫荆了,它竟在人毫不觉察时,突然从干硬的主干上暴出一团大红大紫的花蕾。说是花蕾,简直就是手里举的一颗红色手雷,空气都快要凝固了。瞬间,魔力喷发,这一堆干树枝就成了一丛耀眼的紫花棒子,一起向蓝天扫去,好像天地间,除了蓝色就剩下一个紫。但直到这时,它还是不容树干上有一丝的绿。要得就是这种霸气。

 审美,这个东西很有意思。琳琅满目,五彩斑斓,当然是一种美。但单纯与大反差也是一种美。就像一场大型交响乐或一个大合唱正在进行时突然休止,留给一支小号或一个女高音,让这声音在自由的空间中单独飞翔。这时,你在暖暖的阳光下,在黄和灰为主的大背景下,看着这些唯一紫荆,就美得别无选择。这个世界,菩提本无树,叶芽都不在。

 花与人是一对组合。如旷野无人,花自开落给谁看?若房前无花,屋中人又多么寂寞?正是:有花无人不精神,有人无花俗了人。

 大院里的玉兰与海棠同在三月里抢着开花,而当初的设计者不知为什么又把它们一起种在人家的窗户下,于是就形成了层花拥窗,花影重重的奇景。花开时就有人来走马灯似地观看、拍照,好不热闹。无奈,家主人只好静静地挂帘避客,那窗帘散发着一丝“低头的温柔。”

 花给人的美感是轻柔浪漫,花影朦胧。宋词人张先以写花影著称,号张三影,有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诗人卞之琳也有一名句,算是朦胧诗的开山作:“月亮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而现在,“鲜花装饰了你的窗子,你的窗子连同鲜花都装入了别人的相机。”朦胧中多了一分幽默。

 玉兰有多种,三月初次第开花,可持续到四月初。花有六瓣、九瓣、十三瓣各型;色有纯白、绛紫、嫩粉,而以纯黄色最为稀有,也是最后开花,压轴。其实,院子里的花有玉兰也有辛夷花,一般人根本分不清,都称作玉兰。两花极相似,同属木兰科,一个为木兰属,一个为玉兰亚属。在观花人看来,只要一样的美丽,也不必去管它。

 2016年11月我在海南乡村的路上,看到一家院子的墙外伸出一朵芭蕉花,足有一尺多长,绿杆红头,酷似一支大彩笔。就像公园里长见的,练字人蘸着水在地上写字的那种大笔。我简直用手去把它摘下来了。我知道动物常有仿真的功能,比如“枯叶蝶”活像树上的一片枯叶;有的蛇极像一根树枝。那是为了伪装,逃生或者为了捕食。但我真不明白,芭蕉花长成这个样子,是为了吸引文人墨客来写字的吗?它也要以此谋生吗?我只有这一次,在海南见到过这样酷似彩笔的芭蕉花,后来留心观察,再往北到长江一线,虽蕉叶仍大,花却小而无形了。古人说蕉叶题诗,却从未听说过借蕉笔写字?看来,古代文人多集中江南,到过海南的不多,没有触发他们的灵感。南宋,李清照曾避难乱江南,最南走到浙江,有词:“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如果女词人能到海南,或许会说:“窗前谁种芭蕉树,笔悬中庭。笔悬中庭,浓墨重彩,挥洒有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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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都爱吃红枣,喜其色艳味甜,补气血,美容颜。但很少人知道它的前世今生。红枣由野酸枣进化而来,在这条路至少已走了五千年。它草莽出身,混生荆棘丛中。繁体汉字的枣字就写作“棗”,就是棘字的上下版。小时,秋天在收枣叫“打枣”,有枣没枣三竿子,皮愈伤,来年长愈旺。民谚:“体无完肤,枝无尺直,浑身有伤,遍体新枝。”2016年我在陕北考察枣树起源时发现一棵1400年的酸枣树,有合抱之粗。要知道,酸枣为灌木,一般只有筷子粗细。那里有还有成片的人工酸枣林。中国是红枣大国,占全世界产量的98%。联合国粮农组织普查全球农业家底,在中国佳县找到一棵1600年的枣树,专门给它授了一块身份牌。枣树生生不息,根极广,果极繁。常会在树身的百米之外突然冒出一株可爱的小苗,在树干的糙皮上伸出一枝细嫩的“枣吊”,吊着一颗红红的玛瑙。枣生北方却不畏寒冷。严冬,树干被冻得开裂,噼啪作响,来年仍是满树绿叶红果。其木质极硬,色深红,可制上等饰品。民间常用做车轴、油榨、炕沿,喜其经久耐磨。白居易诗:“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些”。枣树不娇贵,是平民化树种,人见人爱。杜甫忆儿时:“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能上树千回。”苏东坡出游:“簌簌衣巾落枣花”。枣花确实好看,金色,五角,再加枣红为底,枣专家自豪地说,你看像不像我们的国旗?枣,平时为果,病时为药,荒年为粮。古代农书、药书、兵书上都有记载。周秦时,枣即为军粮。明代朱元璋大移民,诏书明定:往有枣处移,可活民。小时农村的孩子饿了,红枣就是他的饼干。我还记得母亲哼的民谣:“一颗枣子压压饥,两颗枣子饭饱肚皮,三颗枣子不淘气。”凡产枣地,家家都会备一大缸枣面备荒。当年毛泽东转战陕北,军无粮,常以枣充。1947年将进入战略反攻,重阳节的晚上他通霄工作,起草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早晨主席睡去,警卫员打扫房间,桌上一篇文稿、一堆烟头,还有一堆枣核。打天下,这红枣也是立了大功的。红枣在民间为吉庆之物。过年时蒸枣馍;结婚时,被窝里撒一把红枣,喻早生贵子。现在到了手机时代,有聪明人将红枣制成表情包,一美女坐大红枣上,招手说:早上好!有商家开发一新产品,大红枣夹核桃仁,又甜又香。广告词是:我枣(早)想核(和)你在一起。从周秦到网络,时空移,枣不变,情更痴 。

 2016年12月的一天早晨,我刚走出婺源县宾馆的大门,眼前一亮,脚下出现一块厚厚的花地毯。昨夜雨疏风骤,吹落枫叶无数,红叶镶嵌在于深绿的草地上,成就了一幅天然画图,惊得我一时都不敢落脚。好像上帝还在静静地创作,不愿打断他的沉思。

 这画是工笔与写意的结合。每一个叶的叶柄、纹路,每一根草的走势都清晰可见;但布局粗犷,随意书写,甚至是狂草笔法。你就看那长长的绿草线条,任意甩动,如乱针剌绣,如藤条织编,有野性的张力; 而红叶轻飘漫撒,于有意无意之间。相反相成,相映成美。虽是天然之景却又有强烈的人工装饰感。颜色主用大红大绿,而以明黄搭桥过渡,再经露水浸润分外鲜艳。我常喜欢在墙头、草地上拍一些这种自然天成的图案,你随便拿去就可设计成一幅挂毯,或者一张招贴画,几乎不用再改动一笔。我曾想把这张片子复制一幅画,屡试不成,身边根本就找不到这些颜色,此物本从天上落,人间哪得几回有?

 这张照片摄于2016年12月23日,我一直存在手机里,带在身边,出差,坐飞机,等车,就掏出来看看。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它的美。说到这里我想起齐白石的一件逸事,他已是髦耋之年时,名演员新风霞去拜他学画。从新一进门,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家,家人说,你都把人家都看得害羞了。齐说:“她就是好看吗!还不让人看?”可见,爱美不商量。但自然美景有个好处,怎么看,它也不会害羞的。

 秋天之好看,是因为它整整沉淀了大自然一年的色彩和情感。《西廂记》里说:“晓来谁染枫林醉,总是离人泪。”今日,晓来谁将酒瓶碎。洒路边,花草醉,牵人衣袖,旅人不须归。

 2018年11月7日,我在云南宾川县的一家路边小饭馆吃饭。门口一小树,枝很细,叶片如柳眉低垂。上面结着十几颗泡状圆球,乳黄色,半透明,如网球大小。球面布满发丝粗细的小钉,因此就名“钉头果”。这是我从未见过这植物,不知该称它是花还是树;也不知这些个泡泡是花还是果。问主人原是一印尼归国华侨,此木原产热带之非洲。门前种此,是借物之奇,为饭馆招揽客人。果然,食客多“见果下马”,落座就餐。我出于好奇,便摘了一两个干果带回北京。又顺寄新疆朋友,托其育种,第二年出苗,装盆,托人经西安缓存半月,再转运回京。已遍历大半个中国,经多种气候、海拨之催变、考验。如此大空间的调度,真类飞船太空育种实验了。现苗方半岁,已半人之高,正在阳台上待字闺中,不知今秋枝头可也有小灯球幌动照人。我突然想起苏东坡叹柳絮的《花非花》逐打油一首。

 宾川在滇西北,属大理州管辖,知道者不多。但它地处金沙江干热河谷地带,境内海拔有上下7000米的落差,立体气候最适合生物多样化,从黑龙江到海南岛,从温带到热带,所有植物在它这里都能安家。回京后,我因这钉头果一缘,顺势写了一篇《秀色可餐在宾川》发在报纸上,未想被好事者看中,入选了羿年的全国高考试题,无意中为本县作了一个免费广告。县里大喜,专门发文宣示全国,凡本年考生,一律可免费来宾川一游。  

 2016年深秋我到河南渑池去寻访一棵名“奶奶柏”的古柏树。车行深山大涧之中,阒寂无人,崖畔路边的柿子树正挂着火红的果子,任其自落,无人采收。因节令已到,一吃冷风,柿树的粗杆细枝都变成黑色,蜿蜒曲折,如一团飞线,在空中作不规则地飘、揉、滚、动,宛如向空中撒出去的一张旧渔网,网上挂着一盏盏的小红灯。而红与黑,向来是最庄重的搭配,就像我们过年红纸写春联。车行山顶,隔着这张“树网”眺望谷底的景色,就如一英国贵妇人戴着垂沿纱帽,隔着网眼看人。山下房屋绰约,炊烟人家,依稀朦胧。沟底秋播的冬小麦已泛出新绿,一幅天然图画。“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天人相通,心境大好。

 画家吴冠中晚年致力于西画与中画的结合,求诗意的朦胧,我的一个美术评论家朋友多次为吴的画策展,号“新水墨派”。一般来讲外行解经典,总是俗人说俗话。就像赵丽蓉说:“探戈就是趟着走,三步一窜两步一回头。”以我俗人之见,这新水墨就是渔网画,朦胧的线条如渔网抛空,上面挂着些晶亮的小鱼。何况眼前挂的更又是几盏微明的小灯呢?我拍了这张《空山柿红图》,又找来几张吴画,不信你来比一比。

 白居易在山里看到盛开的桃花,惊呼:“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今天我无意间在这深山大涧里,看到大自然原来是这样作画,正是:“匠心力穷心用尽,不如山色一面开。莫恨绝技无师处,只缘未到此山来。” 

 1931年时任中华苏维埃主席的毛泽东正在一间农民的小阁楼上办公。楼旁有一棵千年大樟树,覆盖了半个楼顶。国民党飞机来轰炸,炸弹垂直下落,正好卡在樟树的树枝间,未能落地爆炸,救了毛泽东一命。如果没有这棵树,以后中共的领袖当不知是何人,历史又不知该怎样书写。2012年我去采访时,已经过去整 80年,这棵去掉引擎的炸弹还挂在树上,已成为旅游景点。我拍下这张照片,但那棵树实在是太老了,枯木朽株,随时可能离我们而去。于是,回来后我取其意画了一张画,以定格这段历史。

 画,是画家头脑的思考,当然不是照相机痴呆的镜头,它总是要说点什么。这幅画想说的是,一个人,不管你多么伟大,也离不开自然的怀抱。你看那棵大树,它正横空出世俯瞰着大地。

 游走各地见过无数的桥,大江、大河上的桥,跨海桥,铁桥,木桥,水泥桥。但只有这座桥是我记忆中的唯一:一棵树倒地为桥,但是它还活着。

 这树名梭柁树,据说月亮里的桂树就是它。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粗大的树身横搭过一条水渠,树根在这头,树梢在那头,两个合抱粗的树干稳稳地撑在对岸,就像一个正在作俯卧撑的巨人,人们就在它宽阔的腰背上来回行走。这棵树,竖起来也有两三层楼那么高。当初可能是一场大风或一次洪水让它扑倒,但是根还连着土,它没有死。像一个负伤的勇士,它作了许多次的挣扎,想站起来,没有成功。从树梢那一头发出的新枝已有肱股之粗,探伸着,尽力抅向自己的脚根,在高喊:“起!”但是起不来了,它身子太沉了。树倒地已经很有些年头,你看那新枝也要长成第二代的大树了。而且它已发现了自己的新使命,何必起身?就这样为人们当一座桥!一座青枝绿叶的有生命的桥。当时我不由地惊喊了一声:一树为桥。他们说,好,这个景点就这样命名。

 我想游人来到这里,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联想和沉思。我当时想到的是鲁迅的“俯首甘为孺子牛”和臧克家的那首诗《有的人》。可改为《有的树》:

 有的树倒下了,却还活着。

 它宁愿俯下身子,为人民做一座桥。

 当春风吹过的时候,桥畔是青青的野草。

 我是2016年4月17日在江西横峰采访时见到这个奇景的。横峰及附近几县是方志敏烈士创建的根据地。他从这里出发带先遣队北上是为掩护红军西行,那是注定要牺牲的。但他无怨无悔。后来兵败,他本已和参谋长粟裕带800人冲出重围,但是大部队还未出来。他说我是领导,理应和大家在一起,又返身回去,因此被俘就义。当地有很多关于他与梭椤树的传说。其一是他极英武美俊,白马短枪,粉丝无数。他每在梭椤树下读书,起身后,警卫员总能在树后找见几双有妇女暗送的布鞋。我曾亲访过一个当事人,时老妇人已9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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