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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手稿里的1956年《12年科技规划》
庞旸
《中华读书报》2017年9月27日
父亲去世大半年了。他亲切的形象,仍会时时浮上我的心头乃至梦中。前两天,不经意间,竟与父亲的余泽在网上邂逅。
那天,我正用电脑整理旧文稿,意外发现“孔夫子旧书网”正在拍卖父亲的手稿。拍品介绍:“庞真(1925—,张稼夫秘书,文革下放宁夏五七干校)手稿《1956年张稼夫行程日记》五页,提到张稼夫、张宗佑、郭沫若、范长江等去怀仁堂开会,毛泽东、刘少奇、周总理等出席”。从只标父亲生年未标卒年,可知这个拍卖是在父亲生前就开始了的,而此时实际上已经结束——父亲的手稿被一位叫“力为”的买家拍得,时间是2017年4月18日,距我发现它整四个月。
我在电脑上将手稿照片放大,仔细地阅读。读罢,我感觉,对于中国现代科学史来说,这是一份难得的、有价值的历史文件。它详细、逼真地记录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中国科学界的一件大事——12年科学规划的产生过程。
当时,我父亲是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党组书记张稼夫的秘书,记录张先生每日的行程及工作内容是他的职责所在。父亲有记笔记的习惯,而这份手稿,时间从1956年1月2日到3月17日,跨度3个半月,但不是逐日记录,而是“跳着记”。可见它不是一般的工作日记,而是有选择地记录了中国科学院最高领导层和科学家们酝酿、研讨12年科学规划的过程。尤其令人瞩目的是,记录了郭沫若、张稼夫、范长江、张劲夫等科学界领导,以及严济慈、童第周、吴有训、尹赞勋等科学家多次去中南海怀仁堂,当面向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陈毅、李富春、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报告,并聆听他们对科学工作指导意见的情形。
上个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我国科学界从国家层面曾做过三次大的科学规划,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一次,1956年的《12年科学规划》。它的制定,使“中国科学技术事业不仅有了一个发展纲领,而且以保障这一发展纲领的实施为依据,形成了一个比较完备的科学技术体制,并由此对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而我的父亲,以他当时的特殊身份,作了这一重要历史事件的参与者和见证人。
我还注意到两个巧合,一是,父亲写作这一手稿的时间,正是他的大女儿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二是,力为先生拍到这份手稿那天,4月18日,正是父亲92岁的生日——他老人家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生日。生生死死,都与这份手稿有了某种联系。不知只是时间上的巧合,还是冥冥中确有某种命运的关联?
还有一个巧合,是我刚刚帮科普出版社整理了化学家胡亚东先生的“九十自述”。胡先生当年参加过《12年科学规划》及后来几次科学规划的制定,并作为中科院化学所所长,践行了这些规划在化学领域的具体实施。结合胡先生几十年的亲身经历,再来看父亲1956年的手稿,使我对一些问题有了特别的体会。
第一,上个世纪50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初,最高领导层对科学技术的发展还是非常重视的。
父亲记道:1月21日下午,由郭沫若院长带领各学部负责人,到中南海怀仁堂报告科学工作,出席的有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陈毅、李富春、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及“各部各省负责人共1400人”,父亲感慨:“料不到人民政府看科学如此重要”;1月31日,科学院领导又到怀仁堂听李富春副总理报告“远景科学规划”,目的是“要实现社会主义社会,要提高生产力必须掌握现代科学,最新技术,必须(在重要科目上)赶上国际水平”。这是从国家层面上向科学界提出的目标。
胡亚东先生在《九十自述》中说:“由国家主持做一个科学发展12年规划,是全世界第一,只有在计划经济下才能干这事。”
“因为国家是一个新的国家,没有科学不行,不论从文化方面也好,从将来的国力也好,工业也好,国防也好,这是个基础。”
第二,科学与技术的关系。父亲记道:2月16日三学部在西郊宾馆汇报,范长江(时任国务院二办副主任)传达周恩来和李富春的指示,提出“此次12年远景规划要求目的为生产服务,为国防服务,为科学发展本身,三者须兼顾”,并说:“我们已有基础的学科,如数学、力学,也要发展,理论和实际相结合” ;与此同时,重申了1月28日提出的规划的四个要求,即1,国家必要建立的空白科门,如电子学;2,综合性问题,如长江、黄河、柴达木综合考察;3,国民经济所需要解决的题,如农业上所需要的化学肥料;4,各产业部门迫切要解决的问题。
由此可见,这次科学规划虽然提出“三者兼顾”、“理论和实际相结合”,但天平还是向实际问题倾斜的。
建国之初百废待兴,科学向技术、向生产实际倾斜,也是题中之意。关于这一点,胡亚东先生的《九十自述》也提供了佐证。据他回忆,当时有科学家向周总理反映基础科学不足的问题,周总理指示说,你们这科学规划怎么都是技术的,应该有一个基础科学方面的。最后就加了一项,第56项,叫自然和基础科学,所以基础科学(在规划中)只占五十六分之一。
第三,追赶世界先进水平。
从父亲手稿中,可看出当时的领导层企望尽快赶上世界先进水平的迫切心情,多次提到“12年内组织好全国研究机构,7年补起重要空白,12年要接近国际水平(1月12日)”。为此在人才配制上也做了具体安排,不仅调地方工业部长张劲夫来担任副院长,主持全院工作(2月20日),而且“国务院赞同到1967年分配给院三万名大学生,其中一万是最优秀的大学毕业生。要争取留学生和调动技术人员统有优先权。(1月12日)”
据科学家们回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国科学技术水平,至少在一些学科上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并不是很大。如胡亚东先生在《九十自述》中说:“那时候从科学的水平来说,大家感觉到我们比世界并不是低得很多。当然从领域来说我们比较少,譬如这化学发展领域有50个,我们也就在10个领域里面做点工作,但这10个领域的工作也不见得差,所以做那规划的时候我们并不觉得很困难。”
应当说这得益于接收原中央研究院的老底子,和建国之初大批留学海外的科学人才回国。
也许正因为此,当时领导人说起追赶世界先进水平来,还是有几分底气的。正如胡先生所说,“12年规划实际上就是一个追赶的计划”。但非常遗憾的是,这个规划并未能按照既定轨道顺利实施。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政治运动的干扰,到“文革”结束后我国与世界的差距是怎样的呢?还是引用胡先生的话:“1980年开全国科学大会,咱们国家与世界的差距要比1956年搞第一次科学规划的时候大得多了。为什么呢?因为二十世纪科学发展得非常快,这时候你要错一点,就比你前边倒退10年。所以我们这10年过去了,人家好多新的领域我们听都没听过,什么分子轨道,对称守恒原则,什么光化学,分子反应动力学,咱们根本连听说都没听说过。人家都是这几年做的。这时候科学已经到了那个地步,堆积出来的东西越堆越多,越用越好啊。”
第四,当时人们的精神面貌。
这就是一个比较个人化的感觉了,但一滴水也能折射出江海之貌。从父亲手稿中,我读出了五十年代人们那种意气风发蓬勃向上的精神面貌。上至国务院、科学院的领导人,下至各学科科学家及我父亲这个年轻秘书,都在为一个新生共和国的科学事业废寝忘食地工作,充满了热情、希望甚至有一种叫做“忠诚”的东西。那时我父亲正当31岁,而立之年,他深知12年科学规划对我国科学发展的重大意义,相较之下个人、小家庭的分量就显得很轻了。
1月到3月,我在母腹中孕育,已近瓜熟蒂落,但父亲没有一天是在家中或医院陪伴母亲,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西郊宾馆、西苑大旅社和中南海怀仁堂等地开会、奔忙。3月12日我出生当天,父亲手稿中记着:“上午9点,至西郊宾馆。近日科学规划委员会工作者已大部集中。”“9点,和武衡同志谈。10点,在楼上生物地学组,对新来的工作人员作了报告。午后,武衡召集了学部谈,苏联科学院16位院士将到京,应作准备。5点回。”
那天父亲下午5点才下班,从西郊回到府右街家中或北大医院产科病房,最快也有6点多钟了。
我问母亲,您是怎么生的我?母亲说,肚子痛了,自己拿个小包去医院,生时也是一个人,出院时抱着你,自己叫辆三轮就回来了。
不可思议!在今天,这样的父亲会被看成对妻女不负责任。而在当时,这种工作状态是普遍的。那时提倡的是一种大公无私,公而忘私的精神,而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正是自觉遵循着这种精神。
接下来的13日、14日、16日、17日,手稿中都有记录。父亲天天忙,忙得不可开交——苏联总顾问拉扎林科做解释发言,科学规划委员会开成立大会,讨论学部草拟和学术秘书处所总结的53个重要项目,等等。这一切都是那么重要,从中自然看不到一点刚分娩的妻子和新生女儿的影子。
写下这些,我对父亲毫无抱怨之意,相反是一种敬佩,敬佩他为了心中崇高的事业和理想,甘于奉献和牺牲。
从父亲的手稿中,我还发现自己过去并不是那么了解父亲。我不够了解30岁的他是怎样忘我工作的;不够了解一直被我看作“外行领导内行”的他,实际上也具体参与了科学工作(比如1月21日在怀仁堂3月12日在西郊宾馆,代表生物地学组做业务报告);不够了解正式学历只读到完小的他,在文字上是那样有才华。过去我虽然也读过他写的东西,但似都不如这份手稿写得这样简洁、明晰,还时时出现“亦到”“即至”“至院”“座为之满”之类的文辞。难怪后来父亲随张稼夫调到国务院二办(文教办公室)后,独立主持计划组的工作,被文办的同事称为“笔杆子”。
我叹息,不能在父亲生前充分了解他的这些长处,也感慨:低调而不事张扬的人,常会令人在不经意间,越来越多地发现他的优点;而那些生前爱搞个人崇拜的人则相反,他的缺点和问题会在身后越来越多地被人发现。
读父亲的手稿不禁令我联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不由不发出这样的喟叹:如果沿着1956年那样的势头发展下来,以当时人们那样的干劲,我们国家的科学事业不是早就赶上世界先进水平了吗,至少不会相差得那么远。遗憾的是历史开了个大玩笑,1957年就有了那场大的“阳谋”,政治台风席卷全国知识界;12年规划计划完成的时间正在如火如荼地搞“文化大革命”。虽然在张劲夫等院领导的竭力保护下,科学院自然科学部不像社会科学部那样成为重灾区,但接连不断的运动还是使科研事业元气大伤。正像胡先生所描述的,到1980年第三次科学规划时,已经被世界科学界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手稿中提到的人物,据我所知,范长江、张稼夫、杜润生及我父亲等,都在“文革”中程度不同地受到冲击,下放“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最惨的是著名记者范长江,被残酷迫害长期关押,1970年惨死在河南确山“五七干校”一口枯井里。
历史是由人写成的。不重视人,任意剥夺人的自由与尊严的,没有资格书写历史。
对于我和我的家庭来说,父亲是弥足珍贵、无比重要的,但在科学乃至社会发展的长河中,他也只不过是一滴水、一朵小小的浪花;这几页手稿,在浩如烟海的科学史资料中,也许无足轻重不足挂齿,但我相信,正像滚滚洪流是由无数滴水和浪花组成的一样,无数小人物的辛勤劳动真诚奉献,才是历史得以向前发展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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