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于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
1946年春,避居川中著书授徒多年的熊十力返回湖北老家,借住在汉口王孟荪先生家中。此时蒋介石正欲乘船还都南京,途经武汉,得知熊十力在汉口,便差人去请,想当面谈谈,看老夫子能为党国帮些什么忙。熊大师一听顿时光火:“要我去看他,他是什么东西!”不去。蒋素闻熊氏脾气,也不生气,让陶希圣打电话给湖北省主席万耀煌,嘱其赠资百万给熊十力,以助其办哲学研究所。但熊并不领情,说:“我熊某对抗战无寸功,愧不敢当。”
这年六月,熊门弟子,同时也是党国要员的徐复观将老师刚出版的《读经示要》送了一部给蒋介石,蒋遂令何应钦拨款200万给熊十力。熊依然坚辞不受,这次的理由是,自己已趋老迈,身体很差,“此等衰象,确甚险也”,不适宜再出来开办研究所。并给弟子徐复观回信,训了一通:“复观以师事我,爱敬之意如此其厚,岂愿吾早无耶。”
其实,熊氏欲办哲学研究所的意愿由来已久。早在1931年,熊就曾向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提出,未果;1942年,老友们曾建议他到官办大学里去开办哲学研究所,他未接受,怕一入官府,便不自由;抗战期间,居正、陶希圣曾为他办研究所事专门搞过一次募捐,也未成功。此次官府拨专款来,他却不为所动。此时,南开中学时的老同事孙颖川邀请熊十力再次入川,主持附设在黄海化学工业社的哲学研究部。而这一次,熊竟欣然前往了。
为了给弟子有个交代,1946年6月7日,熊致函徐复观,讲明:当局若真想为国家培育元气,最好让自己自安其素,为所欲为,不必专款资助,只要不横加干涉,便是一种支持。国家若真想办此类研究机构,自可去办中央研究院之类的,但这已与我熊某无关。他并举章太炎之例,说“章太炎一代高名,及受资讲学,而士林唾弃”。熊要的是自由、独立、名节,在他看来,若思想失自主,精神不独立,学术无个性,便会导致游学无根,徒慕虚名。
熊十力一生淡漠孤独,求真忌俗,蛰居幽愤,他对学术上的“逐臭”之徒极其反感:“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一时之所尚,则群起而趋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逐臭者,趋时尚,苟图媚世,何堪恬淡。随众势流转,侥幸时名,何堪寂寞。逐臭之心,飘如飞蓬,何能专一。”对那些“徘徊周旋于人心风会迎合之中”的浮华名士也尤为厌恶,熊说,凡有志于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
入川不久,黄海化学工业社创办的哲学研究部经费不足,再加上抗战胜利后,川中已无“大后方”时期的人物聚集,使熊十力觉得在此难有大作为。1947年春北大复校后,熊闻讯便重返北大。此次返京,阔别北大已近十年矣。他原以为可以重拾当年初到北大时那种平静的治学生涯,然而内战使北平依然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这年秋季,熊十力经上海返回汉口。南下过冬,也是熊十力的老习惯了——他耐不住北方的严寒,对炉火取暖、皮衣棉服之类的又极不适应。
1948年2月,浙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张其昀和哲学系主任谢幼伟出面相邀,请熊十力前去讲学。为了能让熊十力在杭州长住,他们还一起出资在文学院附近辟地筑屋。熊氏携弟子牟宗三一起前往讲学,并将筑居之所命名为“漆园”,并自号“漆园老人”,自比“游于物之初,游于无何有之乡”的“漆园吏”庄子,取庄周避世之意也。然观熊氏此时心境,似无凄切悲凉、颓唐老迈之味,而有奋起之意。
但熊十力在杭州的好日子并未持续多久,浙大校长竺可桢觉得他已老迈,不会有多大作为,倒不如请个年轻的来,因此熊郁郁不得志。1948年秋末,熊氏离别杭州,南下广州,投奔在中山大学执教的弟子黄艮庸。熊氏曾说:“余平生于读书外,总有散步山野,望云气、看飞鸟之时机,惟促处都市乃大苦耳,然亦时于庭院中苍茫望天也。”黄艮庸在番禺化龙乡有一处农场,并建有黄氏观海楼,熊十力来后,就与养女一起住在此处,读书散步,为养女讲讲佛学,也满足了他“望云气、看飞鸟”的愿望,生活极为惬意。
师徒天各一方
1949年春,国共战局日渐清晰,国民党败局已定。此时的广州城,纷纷攘攘云集了各路观望的人士,或走或留,或远遁或近逃,这里都是一个不错的临时立脚之地。正在广州近郊的熊十力也有些彷徨不安,他对国民党早已失去信心,但对共产党也同样心存疑虑。熊虽然也算是辛亥老人,但毕竟离革命的洪流甚远,能获何待遇还不得而知。他本意很想回老家湖北或入川,专心治学,但旋即又打消了回老家的念头,因他听从老家逃难出来的人说:“武汉商务独占,人民无生路,多投江,有说武昌之下阳逻江段有回漩流处,尸浮二万余具是事实。”“吾无可回乡生活。据云各县甚不安,情况甚难言”。老家回不去了,入川也许还可以:“川地大人多,到那里去弄点小本,以小生意营生,不知能否?不能,也就绝食了事。万一天不丧斯文,义尚可苟活即苟活,义不可活,吾也不遗污点,决然了事大吉。”(致柯树平函)他也曾动念去印度或港台,但他无法想象,自己治国学一辈子,怎能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他在给弟子唐君毅的信中说:“吾年已高,何至以风烛余光为衣食而尽丧平生之所守?吾中国人也。中共既已统一中国,如不容吾侪教书,只可作夷、齐。如尚容吾侪教书,则无容吾侪‘自经沟壑’而不去教书之理……”熊氏的意思很明确,自己只是一介读书之人,且已是“老朽”,无党无派,不问世事,不论朝政,能奈我何?拿定了这个主意,熊十力决定留下来。这年春间,受聘于华侨大学的弟子唐君毅和钱穆曾前来探望,谈及去留之事,钱穆回忆说“十力亦无意离大陆”。
不仅自己不离开,熊氏还写信劝弟子们留下来。1949年4月10日,他写信给徐复观,力阻其不要携眷去台湾,他告诉徐,国民党是守不住台湾的。但作为国军少将,徐复观怎可能留下来?9月10日,熊又致信徐复观,信中甚至问徐复观,自己能不能到南京中央大学哲学系去教书?此时南京已经陷落,在此当口,熊十力竟还惦记着中央大学的教席。徐复观对老夫子没有再客气,他狠狠幽了师傅一默,让他“直接去问毛泽东先生中大可去否”。熊看了来信非常恼火,再也不将徐复观视为学生。熊老师个性嶙峋,人所共知,但他也有真情流露时。徐复观后来记述当年在“落日仓黄”中与老师分手的情形时,说:“临走时,送我送得很远,一面走,一面谈,并时时淌下眼泪。”“记述先生的志事,如先生彷徨绕室时长叹喟之声”。
徐复观走了,唐君毅和牟宗三也没有听从老师的劝告,一个到了香港,一个去了台湾。师徒们天各一方,熊老师陷入新的孤独。此时,似乎只剩下入川一条退路。
但还未及入川,1949年11月中旬,熊十力便接到了老朋友董必武、郭沫若联名发来的电报,邀他北上,共商国是。熊十力在回函中说,自己非事功之材,不宜做官,“如不以官府名义相加,而听吾回北大,课本、钟点、及不上堂、冷天南行、暖时北还,一切照旧例,否则不欲北行”。
1950年1月28日,熊十力接到董必武的回信,说赴京事宜已准备妥当,熊十力觉得不好再耽搁,立即起身北上。广东省主席叶剑英为熊十力买好车票,安排好路上扶持之人,并亲往车站送行。车至武汉后,熊十力打算下车略住几日,一是休息,二是略叙乡情。林彪、李先念为其安排好住处,并设宴款待。3月7日,熊在武汉收到郭沫若来函:“已电李主席备车票并电示行期。董老所布置之住所,尚为北房无怪。至它一切,均请不必过虑。”
关于熊之北行,另据台湾学者林继平《我的治学心路历程》中记述,国民党从大陆撤退时,熊曾秘密乘火车来到广州,准备转去香港或台湾,毛泽东得知消息后,立即电告四野林彪司令员在广州拦截。林彪与熊十力是湖北黄冈的同乡,林尊称他为熊老师。熊十力无可奈何,只得跟随回到武汉。林彪还召开欢迎大会,欢迎这位湖北耆宿荣归故里。
无论版本有何出入,总之,在1950年的阳春三月,熊十力再次回到了北京。抚今追昔,这已是他第几次返京了?想起1937年七七事变后扒煤车逃离北平而路遇暴雨,浑身湿透的凄凉景象,熊十力真是百感交集。而这一次返回,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
熊十力责人以善,不惜詈骂
熊十力出生于湖北黄冈,是一个乡村穷教师的儿子,因家贫,幼时曾为人牧牛。十三四岁时,父母相继病亡。此后,他只是在父亲的朋友处读了半年乡塾。十六七岁时游学乡间,读王船山、顾亭林之书,忽有革命之志,遂投奔武昌新军第三十一标当兵。武昌起义后,熊氏曾任湖北都督府参谋。二次革命失败后,去江西德安耕读、教书,并与一老秀才的女儿傅既光结婚。1917到1918年间,参与孙中山幕府。他目睹鼎革以还,世风日下,慨叹“由这样一群无心肝的人革命,到底革到什么地方去呢?”深感“革政不如革心”,遂慨然弃政向学。
1919年前后,熊十力来到天津南开中学教国文,不久因笔墨官司结识梁漱溟,这是他人生中的一大因缘。两人相谈甚洽,梁劝熊研读佛学。1920年暑期开学后,熊再也没有回南开继续当老师,而是直接去了南京***内学院,拜在欧阳竟无大师门下学佛。熊十力在内学院里是年岁较大的学员之一,学习极为用功,大概也是最穷的一个。熊从来就没有富裕过,徐复观说,熊老师年轻时极为穷困,在某山寨教蒙馆,没有裤子换,只有一条裤子,夜晚洗了就挂在菩萨头上,晾干接着穿。在内学院时,也是长年只有一条裤子,有时没得换,就光着腿,外面套一件长衫,因此人送绰号“空空道人”。
1920年秋至1922年秋,熊氏在内学院打下了坚实的唯识学和因明学基础,接受了哲学思维的严格训练。1922年,梁漱溟征得蔡元培同意,请欧阳门下弟子来北大顶替自己讲授佛教唯识学。借此机缘,熊十力得以受聘为北京大学特约讲师。当时北大的规矩,讲三门课为教授,讲一门课者,本校教师称为专任讲师,外校兼课者则称兼任讲师。熊为专任讲师,月薪120块大洋,一直到抗战南迁。
梁先生谦逊,自谓“不敢讲”,熊先生倒是敢讲,但自一开始,熊便一步步背弃师说,逐渐离开佛教唯识学,从而形成自己的一套观点。好在蔡元培向来提倡兼容并包,亦就相安下去。然而,熊十力的讲课效果似乎不太妙,而不能得英才教之,更让他觉得气馁。后来,他干脆向学校提出:“师生蚁聚一处,究竟有何益处?”要自己在家授徒,虽不能得天下英才,能有“二三子”聚而教之,也是惬意,“而不相干之学子,亦不愿其与于斯课”。学校当局竟也同意了他的要求。据他当时的学生讲,熊似乎并不擅长讲课,有教无术,因此只讲过一次,便不再上讲台,凡选他课的,便到他家里谈。
梁、熊二位因缘不浅,1924年夏,梁先生辞去北大教职,应邀去山东曹州讲学,熊亦辞北大同往;翌年梁氏偕诸友回京,熊也同回。两人均个性十足,我行我素,但梁先生宅心宽厚,常存矜怜之意;而熊则师风陡峻,责人以善,不惜詈骂,情急处甚至会饱以老拳。他口无遮拦,曾放言:胡适提倡科学,科学知识却不如他;冯友兰不认识字,金岳霖的学说是“我论”。一次,梁漱溟为学问之事与熊十力发生了争论。熊十力脾气大,喜欢骂人、打人。争完了,熊十力趁梁漱溟转身的机会,跑上去朝梁就是三拳头,口里还骂他是“笨蛋”。梁漱溟了解熊的个性,没加理会就走了。
熊虽学问精湛,但日常糊涂,学生中常流传他的笑话。据李渊庭讲,1926年到1927年间,梁漱溟在北京西郊大有庄租了几间平房,熊和十几个青年学生搬去同住。当时梁、熊两人均无固定收入,靠稿费维持简单生活,大家基本上跟梁先生一起吃素,可是熊爱吃肉。学生薄蓬山管理伙食,有一天,熊问薄:“给我买了多少肉?”“半斤。”当时16两算一斤,熊一听是半斤,骂道:“王八蛋!给我买那么点儿!”过了两三天,熊又问:“今天给我买了多少肉?”“今天买了八两。”熊一听哈哈大笑:“这还差不多!”
牟宗三是熊十力北大时期的学生,“我之得遇熊先生,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熊先生时的情景时说,“我在这里始见了一个真人,始嗅到了学问与生命的意味。”这真是不简单的“第一印象”。熊门三大弟子中,牟宗三跟随熊的时间最久,受教也最多。牟先生曾跟自己的弟子讲起老师的事情,说:“侍师亦不简单,既要有诚意,又不能太矜持。当年我服侍熊先生……那时没有一个人能服侍他,只有我……他脾气那么大,许多学生都怕他,唐(君毅)先生也不敢亲近他……其实,我并不聪明伶俐,也不会讨巧……”
熊氏也深知自己修养不足,缺少一份儒者的典雅,说自己“求人也殷,责人也切,而原人、容人、因势顺诱之荃,确无所有”,但“检讨”归“检讨”,他决计不去改正。正因为熊氏待人心无城府,虽门风陡峻、口无遮拦,也颇有些青年才俊前来相随。除了牟宗三外,罗常培、郑天挺等也向熊十力执弟子礼。罗当时已是北大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却对熊师毕恭毕敬。熊也从不跟学生客气,有一段时间,他干脆搬去与学生同住。据说梁先生多是学生住老师家,熊则多是老师住学生家,信哉斯言。
与大儒惺惺相惜
1926年,住在北京大有庄写《唯识学概论》的熊十力因长期的困顿与凝思,积劳成疾,神经衰弱、胃下垂等多症并发。1927年初,在蔡元培先生关照下,他南下杭州养疴,住在西子湖畔之法相寺,翌年又移居孤山广化寺,每月200元生活费,仍由北大发放。熊十力其实是非常注意养身之道的,他在《答谢随知》一文中说:“早起,大恭后餐,不解即不餐,必解乃已,行此数十年如一日。被褥,每晨起必掀抖,以散汗涤尘,件件如是。又每饭后,卧二十分钟必起,散步归来,凝神危坐,喘息定,血脉舒,而后观书用思。”律己不可谓不严,但可惜都是在此次大病之后的事,亡羊补牢也。
1928年,汤用彤等邀熊十力到南京中央大学演讲。熊氏素来不喜演讲,他曾发誓说“不为名流,不为报章杂志写文字,不应讲演之约”。然而此次乃老友相约,拙于口才的熊氏只好做一次“稠人间的演说”。此番讲学,却吸引住了另一位俊儒——唐君毅,唐先生正是此时得列熊氏门墙。在杭州,熊十力还结识了另一位大儒马一浮。马乃大隐者,为人清高,蔡元培曾邀其到北大任教,他以“古闻来学,未闻往教”八字回绝。他理想的传道授业之所是类似古代书院那样师徒切磋道艺的场所,而非贩卖知识的西式学堂。抗战时期,蒋介石向马请教治国之道,马说:“唯诚可以感人,唯虚可以接物。”蒋闻之愕然。据说解放后陈毅造访时,正遇马大儒午休,陈也算是读书人出身,懂得师道尊严,竟在雨中苦等了两个小时。
熊十力很想结识这位大隐,便请时任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的单不庵引见,单支吾似有难处,他是怕马大隐不给面子。熊干脆谁也不求,自己把《新唯识论》的稿本包好寄给马一浮,并说明结交之意。一个多月过去了,仍无音信,熊心里不禁嘀咕,难道这位名动东南的名士看不上自己?忽一日,院里来了一位长者,气度非凡,自报家门,原来是马一浮!熊也不客套,上来就问:信写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就一直没个回音?马说,若单寄信来,自是早有回复,可是你连大作都寄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拜读过才能说话。两位大师惺惺相惜,一见便成莫逆,此后如高僧论道,时常往还,确也解了熊氏不少孤苦。
江南养疴6年之后,1932年11月熊十力重返北大。1937年,日寇侵入华北,熊十力装扮成商人,坐煤车再次逃离京城。路上遇雨,衣履尽湿,仓皇狼狈之状难以言表。辗转返回黄冈后,有乡里青年问起国事,熊不禁痛哭失声,大骂国民政府不抵抗,并让青年们去找共产党,拿起枪打日本。
次年,熊入四川之璧山。当时北大与清华、南开等校已南迁昆明,联合办学。南迁的北大只收留教授级的人物,熊仅为讲师,联大不收,他似乎也不以为意,专心著述。1939年夏,马一浮在乐山创办复性书院,要熊前往讲学。1941年熊十力又来到重庆梁漱溟所创的勉仁书院。
入川以来,熊十力颠沛流离,生活尤为拮据。但他自甘寂寞,乐以忘忧,仍勉力著述讲学。1942年,《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卷改写完成,由老友居正募集经费,以勉仁书院名义出版。他依然坚持每日清晨四点即起床,读书写作,中午亦只闭目坐上片刻。写起来只需一纸一笔,最穷困时,用秃笔写,以碗为砚,一盛墨汁,一盛朱红。因长期流离失所,身边并无藏书,他恐怕也是世界上唯一没有藏书的学者。
在北碚期间,旧雨新知时来相看,使熊十力稍感欣慰。此时,郭沫若、贺麟、钱穆、陈铭枢、陶希圣、任继愈等都曾前来探望。有一次陈铭枢请熊十力吃饭,背山临江,一派好风景。陈却背对江面,熊大不解,问道:“你怎么不看风景?”陈说:“你就是很好的风景!”也正在此时,徐复观前来拜熊为师。徐复观回忆说,熊先生曾告诫他,要做学问,生活上应和妻子隔开,“你和太太、孩子这样亲密,怎能认真读点书?”熊自己就很少和老婆住在一起:“吾少弱病……平生强远妇人,此全神第一着也。”徐注意到,当时“师母住在相隔约300公尺的地方”。但熊似乎惧内,说完那番话,他便低沉着声音指指远处的老伴说:“这个老妇人呀!”
此后几年,熊十力返武汉,上北平,复入川,赴南粤,居漆园,蛰居幽愤,骂尽天下名士。1949年5月16日,他听到路透社的电讯:中国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已占领军事重地武汉。熊十力极为兴奋,大书三个字:解放了!
孑然一身的暮年
1950年春,熊十力接到党内老友的邀请,如约北上。甫一抵京,政务院秘书长齐燕铭便专程到车站迎接。如此规格,让老书生甚感兴奋。抵京后,政府先将他和义女安排住在交道口附近的五间北房,房子是由董必武预先租定的,家具齐全,甚是宽敞。住了两三个月,他嫌院子嘈杂,无法写作,写信给董必武要求调换。此后又搬至护国寺大觉胡同12号,但也未住多久。最终由政府安排住在什刹海后海大金丝套的一所小四合院内,直到1954年离京为止。此处原为皇亲贵族居住之地,建筑古朴,出门不远就是后海,恬静优雅,风景宜人。
初到北京,郭沫若希望熊十力能到自己管辖的中国科学院来,熊拒绝了,他怕自己不习惯科学院的治学方式,毕竟科学院仍是过去老中央研究院的一辈人,“老朽与洋面包似不必打在一起”。他希望仍回自己的北大老巢,按老规矩去上课。此时的北大哲学系似乎“颇无相纳之意”,但熊还是要回去,表示“愿回此挂名养老其间,与义无悖”。熊先生的工资定为每月800斤小米,是当时教授薪水的最高水平。
上世纪50年代初,熊十力的生活是安定的,并未受到多少干扰。窗外的世界已很热闹,一派新气象,大家都在一种激情的感召下,建设新社会。熊先生却不为所动,他依旧老习惯,独居,写作,在家授徒。熊氏居处毗邻多为旧日好友,如梁漱溟、林宰平、张申府、贺麟等;同时,党内外许多高级人士如董必武、郭沫若、林伯渠、徐特立、李济深、陈铭枢、艾思奇等也常来探望。然而,此时熊十力的内心是孤独的。他的学说逐渐被边缘化了,著作也几乎到了被人遗忘的地步。他曾在信中对老友说:“吾常愁苦一室当中无人可与言斯学者”,“吾之学,百年之后能否有人讲,甚难说。吾书恐疑难存下去”,他成了一个“落伍”的人。中国哲学会请他当委员,他提出两个条件:不开会,不改造思想。他对自己的学生说:“我是不能去开会的,我是不能改造的,改造了就不是我了。”
1950年,一向不问政治的熊十力写出《与友人论张江陵》一文,批评张居正“恶理学家空疏,遂禁讲学、毁书院”之举与秦始皇之焚书无异,并以此引申说:“学术思想,政府可以提倡一种主流,而不可阻遏学术界自由研究、独立创造之风气,否则学术思想界思想锢蔽,而政治社会制度,何由发展日新?江陵身没法毁,可见政改而不兴学校之教,新政终无基也。”1951年,他又写出长达6万多字的《与友人论六经》,论述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必要性,为唯心论伸张。顺此思路,他建议设立中国哲学研究所,培养国学人才;恢复南京内学院,由欧阳弟子吕秋逸主持;恢复杭州智林图书馆,由马一浮主持;恢复勉仁学院,由梁漱溟主持。并屡次上书毛泽东和中央政府,毛泽东回复说:“十力先生,长函诵悉,谨致谢意。”熊的几项建议均无下落,只有南京内学院,多年之后在周恩来的过问下才恢复起来,改称南京佛学院。
自1951年起,熊十力便集中精力删节《新唯识论》的语体本,1953年冬,由董必武协助印行。1954年又写成《原儒》上卷,写完后,已是深秋,冬季临近。此时,政治空气愈加左倾,老朋友们或被打倒,或被边缘化,逐渐在学界失声。熊十力孤身一人住在北京,更让他难耐的是北方漫长的严冬。到1954年,熊十力终于无法忍受北方的严寒与孤单,遂于年底移居上海,住在儿子身边。儿子熊世菩家人口多,孩子小,这使一生清静惯了的熊十力非常不适应,只得另觅住所。当时陈毅元帅在上海做市长,熊十力为房屋之事写信向陈毅求助,陈马上回信并请人解决,信中说:“先生要求并不高,当照办,请与市府来人面商。无论从事著述或作个人休养,政府均应予照顾和协助……至学术见解不能尽同,亦不必强求其同,此事先生不必顾虑。”陈毅喜欢与学人打交道,对熊十力多有帮助。有一次陈毅去看望熊十力,熊竟伤心地嚎啕大哭。陈毅问:“您老为何这么伤心?”答道:“我的学问没有人传呀!”熊十力晚年居上海时,曾对人说:“现在鬼都没有上门的了。”陈毅深受震动,一次在给上海高校教师作报告时,他建议大家多向熊十力请教:“近在眼前的贤师,你们就去拜门,有人批评,就说是陈毅叫你们去的!佛学是世界哲学里的组成部分,一定要学。共产党讲辩证法,事物都要了解其正反面,不懂唯心论,又怎能精通唯物论呢?”
1956年6月,熊十力搬进了淮海中路2068号一座两层小楼里,这里环境幽雅,适于写作。他雇了厨师和助手,继续过其独居的生活。同年,政协召开关于知识分子的会议,熊先生原不在邀请之列,熊的学生杨玉清在一次小组讨论会上说:“过去曾有人说:‘可惜今天称得上士的人,只有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二三人而已。’梁先生今天在座,马先生也由杭州到北京来了,只有熊先生还在上海。”政协马上联系上海方面,请熊先生出任特邀代表。陈毅派人去熊先生家通知,熊回复:“我是不能坐飞机的。”于是坐当日火车前往。在这次会上,他被增选为第二届政协委员,并连续当选为第三、四届政协委员。但他只是政协的“三到”委员:开幕到、闭幕到、照相到。其余时间,均不到会,而是待在宾馆里与友朋聚谈。熊十力怕坐飞机,说是怕把飞机给坐坏了,但坐火车又忍受不了车厢里的暖气,因此每次北上开会,均把车窗打开,风呼呼地往里灌,一车厢的人均消受不了。服务员向陈毅反映,说熊十力是个怪老头,不好伺候。陈哈哈一笑,说:“咱们国家有几个熊十力?不就一个吗?想法子照顾一下嘛!让他自己住一个包厢好不好?”
熊十力定居上海后,仍笔耕不辍。1956年完成了《原儒》一书的下卷,并将上下卷同时印刷出版,以“六经注我”的精神,重新阐释了儒学经典和儒学史。书出版后,正值国家困难时期,熊仅取稿费之一半。此后,他开始写作《体用论》《明心篇》等书,未及完成,便有疾病来袭,此时,74岁的熊十力也从北大退休了。他在记事本上写道:“本月(1958年10月)北大名义解除,由京政协会照顾生活,暂时照北大原薪345元。”此时,老人的心情是落寞的,他一生以师道自任,与北大有着不解之缘,一朝离开,自是痛苦。师道名义解除了,已近垂暮之年的熊十力更将全副心力用于著述。他每日凌晨一两点钟即起,拖着病体坚持写作。冯友兰说:“熊先生在世时,他的哲学思想不甚为世人所了解,晚年生活尤为不快。但在50年代他还能发表几部稿子。在他送我的书中,有一部的扉页上写道:‘如不要时,烦交一可靠之图书馆。’由今思之,何其言之悲耶!”梁漱溟说熊十力“晚年一顿能吃一只鸡”,言其身体之好。事实上熊十力晚年大病不断,很多著作都是因病体难支而时有中断。
晚年,熊十力由上海市委统战部“领导”,因此,他经常要向统战部领导“汇报”一下近况,遇有“运动”,也难免表一下态。如1957年6月,他写信给统战部,信中写道:“今天见报载,章伯钧自认造谣反党,真可耻可恨。”1959年2月信中有言:“昨年大跃进,中外欢腾。今岁更当一日千里。”但更多的是生活方面的要求,如住房问题、吃饭问题等。1960年12月,熊突然便血,便写信给统战部:“谨请予我一个宰好了的肥的母鸭子,看可救此症否?”并说:“素承厚意怜念老人,故敢常扰。”统战部向上级请示:“拟同意送母鸭一只,请核。”领导批曰“同意”。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熊十力陷入无限孤独中。他在暮年哀叹道:“人生七十,孑然一老,小楼面壁,忽逢十祀。绝无向学之青年,亦鲜有客至。衰年之苦,莫大于孤。五年以来,余犹积义以自富,积健以自强,不必有孤独感也。大病以来,年日衰,病日杂,余兴尽矣。”1961年,他在给刘静窗的信中说:“欲晤谈,膝头软,不堪动。又怕冷。夜半寒风入户,被单絮破,凄凉无限,清眼望尼山。”然而到了1962年,弟子刘静窗也离世而去,熊十力非常伤心,此后再也无力于大著,只是写点随笔以遣寂寞离愁。
1965年夏,弟子习傅裕去看望老师时,发现熊先生明显地衰老了,目光不再像以前般如炬,谈吐不再像以前般滔滔,情绪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激昂了。他一人独坐屋中,身穿褐色长衫,扣子全无,只用一麻绳作腰带,状若老僧。屋内墙上挂着三个大字书写的君师帖,从墙头一直贴到天花板,孔子居中,左右是两位王先生:王船山和王阳明。此时,先前的老友和学生已多数被打倒、批判,其余的也岌岌自危。他的著作被当作“反动复古主义”而遭到批判,无人以对,唯与古圣先贤心仪神交,稍可慰藉。他衰年求静,聊以卒岁,曾作一联寄友人:“衰年心事如雪窖,姜斋千载是同参。”可见其晚年心境之凄凉。
走完84年的人生
1966年夏,熊十力在《人民日报》上看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文,伤感至极,他痛彻地感到:国家病矣。随之,他被视为“反动学术权威”,家被抄了,书籍、手稿、信札或被撕,或被烧,或被查封;人被轮番批斗,复旦小学和建新中学的红卫兵小将们没日没夜对一个81岁的老人施虐,并勒令交代“历史问题”;住房被造反派的头目们霸占,老人被勒令搬出寓所,就连青云路儿子的家也被查抄,父子均遭批斗。熊愤懑地拒领工资,以示抗议。1968年春,上海造反派竟命令已83岁高龄的老人跪在高台上,开群众大会批斗、辱骂。这对一生孤高气傲、睥睨风云的熊十力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处此艰厄之境,他的精神再也无法承受而渐至错乱。他不断地给陈毅、董必武写信,对运动提出批评,硬让家人寄出去。无处说话时,他经常在很多小纸条上写些抗议的话语,甚至写在裤子上、袜子上,独自一人,面容悲戚、跌跌撞撞地走上街头或公园,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走累了就席地而坐。然而,街市攘攘,人人自危,没有人理会他。
此时,梁漱溟正被作为“黑五类”接受群众的批斗,“坐飞机”,游街。另一位大儒马一浮早在“文革”开始就被赶出了蒋庄,流落于杭州小巷。1967年,他在枕边留下了一首绝笔诗后去世,诗曰:“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
1968年,熊十力一度绝食,以求速死。(一说有一晚辈家人强行索走他赖以维生的900元存折,熊气愤已极,当日起就绝食。又,其孙子说,祖父晚年并未绝食云云。此事已不重要,不考。)春夏间患肺炎,高烧不止,不肯服药。病情好转后,又患感冒。因大便用力过猛,心力衰竭,1968年5月23日上午,一代大儒走完了他84年的人生路程。
此时,身居台岛的牟宗三似有感应,在这年的3月写了一篇怀念老师的文章,他在文中深情地说:“我常瞻望北天,喃喃祝问:‘夫子得无恙乎?’他住在上海,究竟能不能安居乐业呢?今已80多岁,究竟能不能还和当年那样自由讲学、自由思考呢?我们皆不得而知……”
1979年3月,熊十力先生的追悼大会召开。此前一年,熊门弟子唐君毅已去世,熊十力之子便邀徐复观返沪参加,然而由于台海栖迟,两岸暌隔,终未能成行。3年后,徐亦追随老师而去。这一年,牟宗三在台湾举行的一个纪念会上回忆老师的教导,说熊先生一生没有过敷衍,没有过无聊,他绝对的忠于道体,忠于形而上学,任何人来,熊先生都要讲这一套给他听,不管对方能不能听,不管对方是小孩子还是党国要员。“我这个人也没有堕落过,一生也没有得意过,没有飞黄腾达,生命也没有波澜壮阔,只是教一辈子书,没有什么堕落。但每当我见到熊先生,我总觉得自己的生命颓废,在往下颓堕”。
熊先生一生,以玄为高,以易为归,斥佛教而非旧儒,在儒学价值系统崩坏的时代,重建了儒学的本体论,重建了人的道德自我和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开启了新儒流派。
1993年,病榻上的牟宗三对前来服侍自己的弟子说:“熊先生一辈子就想我一个人能传他的道,我的聪明智慧都不及他甚多,但他知道自己有见识而学力不及。我所知虽只一点点,但要到我这程度也不容易,其他的人更差多了。熊先生知道我可以为他传……”一个“道”字没说出口,便哽咽饮泣不能语。
1995年4月,熊先生的最后一位大弟子也走了。如今,又由谁来“传道”呢?
(作者系文史学者)
同舟共进 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