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炎热，给大家发一节我翻译的外国小说，消暑解闷。

               桉树 （长篇选译）     【澳】穆·贝尔    李剑 译 （发表于《世界文学》2012年第六期）

一些桉树实在是太过普通了，它们几乎引不起凯夫先生的注意。霍兰德时不时地，得把他叫回来，重申基本规则，而这是一开始就详尽仔细地解释过的。就像一台重量级拳击锦标赛的裁判，把选手们叫上赛台，抬头挨个地审视他们，教练一边按摩着拳击手的脖颈一边念叨着无聊空洞的话。而规则是，凯夫先生，或其他别的什么人，必须叫出每一棵桉树的名字，才可以娶到霍兰德的女儿。现在，让我们继续前行。

然而，我们可以承认，几乎无事无物，不可以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一些桉树在我们眼前掠过，它们数目如此巨大浩繁，我们所见全是一片褐色；而且也因为它们的平平无奇，竟会变得被我们视而不见，落得如同杂草和电线杆那样的命运。

艾伦被父亲告知，要在平凡中见出新奇之处。世界上的每个对象，都有它自己的历史，不消多说，这个对象的历史是其他对象的历史之结果，如此追索下去，便永无穷尽。而这一切，艾伦知道，只要有一个名字，就可以被激发触动。新奇的事物，于是便可以或多或少地浮现出来。

世界上最普通的桉树，是澳洲桉（赤桉）。在霍兰德的庄园上，沿着溪流有数以百计的澳洲桉。尽管它的分布是如此之广，在塔斯马尼亚岛[1]上却无此树——这也可视为平凡中之新奇事的一个小例证。

经年历久，澳洲桉树身上，就缠绕了许多的传奇故事。这倒是平常无奇的。即以单纯的数量论，在这广大世界上，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总有一棵体态庞大的澳洲桉挤入我们的眼帘。而在我们澳洲，它们沿河而生，不但把它们模糊的外形刻在我们脑海里，还满带着绿意潜入我们心里，在乌鸦群集啼叫的单调景色中，给出几缕希望。不但如此，这些桉树组成的占地辽阔的树林，那么古老，斑斑驳驳地结满树瘤，有着一种年已古稀的气质。也就是说，有着充满了事件、季节和故事的漫长一生。

有趣的是，即便澳洲桉树遍布了整个澳洲，它在文献中出现的首条记载，却说它是在那不勒斯一个卡玛尔杜里修道会的有围墙的花园里，被培植出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艾伦听说过这个故事的一些片断，好像一艘未竣工的轮船的龙骨部分那样；而于她，这故事却足以驻留下来，给出各种声音和面孔。她在日记里，也草草写下了一些可能的解释。

十九世纪末，一位明轮蒸汽船的船长——这是个爱尔兰裔的、来自温特沃斯[2]的鳏夫——发誓要杀了他的亲生女！

这汉子在水上贸易这一行里可是把好手。就是在最炎热的夏季，他也有着驾船驶过大令河[3]的非凡本领。人们常常见他站在船舵边，不苟言笑；他女儿立在一旁，却是微笑地挥着手。一天，女儿没在父亲身边出现。他的时间瞬间就变得迟滞不前了，他驾的船开始频频搁浅，一次船上还载着大捆大捆的羊毛。他继续在河上驾船掌舵，可是困扰他的不只是生意上的损失，还有对他女儿品行的疑虑。每到他驶至温特沃斯城，看到大令河流向并汇入更强大的墨累河[4]时，这疑虑便加重加深了。如果他没搞错的话，他女儿的容貌都该有了细微的变化。

事实表明，他的疑虑是有道理的。还不到二十岁的他的女儿，在和本地一个牧场主的儿子恋爱。整座城的人都知道了。她怀了孕。这对恋人在他结束每周的航行回家之前就私奔了。他决意去追。他甚至不在乎是不是能把她带回来。

许多年后，已经长了一脸姜黄色大胡子的他，追踪她的足迹，到了那不勒斯的卡玛尔杜里隐修院[5]，一个以默祷、禁食和劳作为修行方式的修道院。

他被领到一个体态臃肿、手里抓着一个长柄锄头的女人那里。经过了遍历整个世界的旅程，这可怜的男人站在那儿，用手揉着自己的眼睛。是她的粗陋的长衫，还有她平静的神情，她看上去就如同置身梦中。那个孩子已经被人带走了。

他开始质问她。

这以后的事情，猝然发生，让人几乎来不及记录。不知道是出于愤怒还是释然，还是想从她那里得到片言只字，他抓住了她的肩膀。他们在花园里厮打起来，踢起了尘土，摇来晃去，扭作一团。艾伦听到别人这么说。

接下来的故事是，就在那时，一粒澳洲桉的种子从它一直潜藏着的这船长的裤脚里掉出来，洒落在地上。

或许是——事实上，也看起来是惟一的解释了——在地球上那个特定的地点上，在父女之间发生的这场仪式一般的扭打中，这粒种子从裤脚中被踢出来，然后给踩进了贫瘠的土里。因为，在他颤抖着、精疲力竭地离去后不久，那里就出现了一杆绿芽。

女儿照料着这绿芽，直到它长成一株健壮的幼树，而她也在卡玛尔杜里修道院生活得足够久长，看着幼树长大，长成一棵成年的澳洲桉树，一棵树身伟岸的大树，支配了整个花园，它的寻找水源的树根让围墙裂口，并且吸干了菜地里的水分；就是这同样的树，在轮船驶过大令河时，航行过一小时又一小时之后，还总是排列在河岸两侧，而她再也不会见到这条河。

 

[1]澳大利亚大陆以南240公里的岛州，为塔斯马尼亚州府所在地。

[2]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西南端的一个小城，大令河和墨累河在此地交汇。

[3]澳大利亚第三长河，发源于新南威尔士北部。

[4]澳大利亚最长的河流，发源于澳大利亚东南的阿尔卑斯山脉。

[5]卡玛尔杜里之名，与赤桉的拉丁文学名音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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