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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维民对李兆良的批评不成立
姬扬
2022.12.10
2022年12月4日晚上,北京大学阙维民教授在网络报告《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研究及学术争议》中,批评李兆良老师的工作是“《坤舆万国全图》研究中的异论”,是学术失范的行为,有着“学术规范死结”:因为1936年洪煨莲的《考利玛窦的世界地图》是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成果中的里程碑文献,无论李兆良读过还是没有读过这篇文章,他的研究工作都会僭越学术规范。[1]
我在2014年就了解到李兆良老师的工作,读过他的很多书和文章,听过他的几次报告,甚至还邀请他做过两次报告,总体上我支持他的研究成果。12月4日我听了阙维民教授,不同意他的结论,认为他是在循环论证,我提了几个问题并得到了部分回答,但是我认为他的回答回避了我的问题。
会后,我找到并阅读了阙维民教授提到的文章《考利玛窦的世界地图》,现在我认为阙维民对李兆良的批评不成立。
洪煨莲就是洪业(1893 - 1980),号煨莲(畏怜,William),是福建侯官(今闽侯)人,当代杰出的史学家、教育家。《考利玛窦的世界地图》原载于《禹贡半月刊》(第五卷,第三、四合期[1936,4,11],第1-50页),我看的是《洪业论学集》(中华书局,1981年出版,2005年重印,第150-192页)中的文章,这篇文章分为三个部分:
(一)第150-154页,本文的起源与准备。
洪业写这篇文章有两个原因:顾颉刚买到一本书《方舆胜略》,里面有利玛窦的《山海舆地全图》、《山海舆地全图解》和《各国经纬度分表》;他曾答应顾为《禹贡》撰文,这时应邀为《禹贡》编一期纪念利玛窦的专号。所以,洪业就打算考证利玛窦的各种世界地图的关系。接下来就是讲述他接触到的各种利玛窦世界地图,解释他为什么“能左校历史博物馆本之诸图样,而右校《方舆胜略》中之《山海舆地全图》”。
(二)第154-178页,利玛窦绘制世界地图的原因和历程。
洪业给出了三个原因:“远因”,利玛窦受时代风气之所熏陶,到处留心地理,“他是带着地理癖东来的。”;“近因”,利玛窦既要介绍中国地理给西方(所以对译绘中国地图有兴趣),也想介绍世界地理给中国(所以用中文译绘世界地图);“重因”,世界地图可以充当传教于中国的利器。
利用利玛窦自己和与他交往的人的文字描述,洪业清理了在华几十年间绘制世界地图的脉络。主要依据是汾屠立编订的《利玛窦全集》二大册(上册有《入华记录》原书,以及金尼各所撰的两章;下册是利玛窦的欧文信翰44件及附录29件,“多为他人书信而于考证利氏事迹有补益者”),《坤舆万国全图》上的文字,以及王泮、赵可怀、吴左海、冯应京、李之藻和李保禄等人的事迹和文字。
(三)第178-191页,主要讨论《方舆胜略》与《坤舆万国全图》等利玛窦世界地图的关系,最后认为“我恐怕《方舆胜略》这一书,就是程百二借冯观察之盛名而募赀刻成的”。因为第(二)部分已经确定了利玛窦绘制世界地图的历程(顶峰就是《坤舆万国全图》,李保禄的八幅版世界地图,因为没有流传下来,所以只能是提一下而已。),所以我们并不需要特别关心这一部分。
从上面这个简单介绍中可以看出,洪业并不怀疑利玛窦利用他带来的西方地理信息,结合中国本土的地理信息,绘制了《坤舆万国全图》这件事。他这篇文章的主要目标是梳理清楚利玛窦绘制世界地图的整个历程,我认为他实现了这个目标。
但是,我们现在关心的问题在于,李兆良老师的研究工作认为,《坤舆万国全图》上的地理信息超出了当时西方能够获得的范围(当然也就超出利玛窦能够获取的信息范围),他认为这些“超纲”的地理信息只能来自于郑和大航海的时代。所以,无论洪业的论证多么有力,也跟李兆良的工作无关,因为李兆良否定的事情是洪业从来就没有怀疑的东西。
李兆良拿现存的1600年以前的世界地图跟《坤舆万国全图》做对比,他发现《坤舆万国全图》上的地理信息比那些地图都更准确,因为谁也不能用错误的地图给出正确的地图,所以他认为,《坤舆万国全图》上的西方地理信息不是全部来自利玛窦,而是另有所本——也就是郑和大航海时代。
要驳倒李兆良的结论,只需要找到一份1600年以前的世界地图,上面包括了《坤舆万国全图》的所有西方地理信息,而且比《坤舆万国全图》更准确,就行了。不需要一定是某一份地图,用几份地图拼凑起来也行。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李兆良的结论自然就不成立了。但是据我所知,现在还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仅仅追究李兆良读过还是没读过洪业这篇文章,仅仅指责他陷入“学术规范死结”,大声疾呼“学术规范不容僭越”,肯定是不够的。
其实,洪业在文章中也指出,“近年西洋学者颇注意要考:利氏当时究以西洋的那一张世界地图为蓝本。……然尚未能指出该派地图中之某张的为利氏所用之蓝本。”[2]由于时代的限制,洪业当然无法比较《坤舆万国全图》和同时代的世界地图。实际上,即使在二十年之前,也没有谁能做到这一点。但是,互联网改变了这一切。高清扫描版的古代地图出现在网上,每一个有心人都可以尝试去做这件事,而李兆良就是最早发现并抓住这个机会的人。他对比了现存的1600年以前的世界地图跟《坤舆万国全图》,认为《坤舆万国全图》上的地理信息比那些地图都更准确,这是他得到其结论的依据。
李兆良研究工作采用的原则是:地理信息必须实测才能得到,最终的地图不可能比其制作者拥有的地理信息更精确。这个道理很简单,谁都可以懂的。其实,洪业也知道这个道理。在这篇文章里,在讨论图书质量的时候,他说,“唯其为翻刻本,故多谬误。……稍举这几条,已足以证书乃愈翻刻而愈坏。”[3]
如果洪业先生能够拥有李兆良的研究条件,我觉得他很有可能也会采用李兆良的研究原则,很有可能得到类似于李兆良的研究结果。对于那些不能充分利用时代给予的新的研究条件、只知道以书证书的人,想必他也会提出批评:“这是多么可怜的工作!”
[1]2022年12月4日,德国华人学会科技工商协会主办的科技工商高端云系列论坛(十),《哲学与科学-东方相遇西方》
由蔻享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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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维民的报告是《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研究及学术争议》,其中有两页PPT详细阐述了他对李兆良工作的批评:
一页是:
(4) 学术规范不容僭越
李兆良以金尼阁编译的《利玛窦中国札记》为主要依据,全面否定利玛窦编制中文世界地图的历史事实,认为《坤舆万国全图》“实际上是1430年左右中国人完成的测绘,成图于郑和下西洋时代”,并不可思议地在中国《测绘科学》连续发文,还受到中国测绘学与地理学界相关专家学者的赞评。这是利氏世界地图即《坤舆万国全图》研究中的异论。
1936年洪煨莲的《考利玛窦的世界地图》一文(以下简称“洪文”),是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成果中的里程碑文献。“洪文”针对当时西方学者不知利氏原书何在而用金尼阁的二手资料译述研究的学术现象,提出了批评:“这是多么可怜的工作!”
李兆良利用金尼阁《利玛窦中国礼记》多语种版本资料而不用《利玛窦全集》资料研究的学术现象,完全是“洪文”批评对象的现代翻版。其原文如下(其中“金尼各”的“《中华传教记》”即“金尼阁”的“《利玛窦中国礼记》”)
另一页是:
·学术规范死结
·如果李兆良没有阅读过“洪文”,说明他在提出异论之前,没有按学术规范进行过认真严肃的文献综述
因为,凡涉足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的学者,“洪文”是必读文献;
如果李兆良阅读过“洪文”,还坚持提出其异论,那就不是学术研究的问题而当别论了。
1608年,利玛窦在完成《坤舆万国全图》的补刻印制后,感叹道:“人尚多有言册诋此地图者,不信(或不肯信)其内容之真实"。400多年后的今日,有人相信《坤舆万国全图》内容之真实,却反复强调:这是1430年左右中国人的测绘成果。
若利玛窦九泉有知,会做何感叹?
· 如果李兆良的研究异论成立,那就意味着
利玛窦有关其编制世界地图暨《坤舆万国全图》的所有日誌与信函,都是欺骗后人的历史谎言
[2] 洪业论学集,第167页。
在此序里他已简述制图之历史,且云:“乃取敝邑原图及通志诸书,重为考定。”这当然是西洋图书。近年西洋学者颇注意要考:利氏当时究以西洋的那一张世界地图为蓝本。据他们研究的结果:这图内所用的投影,乃同于奥提力阿斯(Ortelius, 1527-1598)的投影,而图内所画之地理,如墨瓦蜡泥加州新入匿为一岛抑为大陆之未能遽定;北冰洋之以四大岛排满,等等;皆显具十六世纪比利时地图学派之色彩。然尚未能指出该派地图中之某张的为利氏所用之蓝本,因而疑利氏乃参合麦克托(Mercator, 1512—1594)、奥提力阿斯、普兰息阿斯(Plancius, 1552-1622)诸家之图写之;且其所画海水波纹细致,乃具意大利地图家法。②这样从考究地图而得的论断,亦尚得一部份史料的佐证。万历二十八年 十二月利氏所献与皇帝的贡品内有《万国图志》一册。据金尼各的《中华传教记》,③这即是奥提力阿斯的《舆图汇编》;④其中有各家所绘的地图五十三图。⑤至于意大利地图家法,则利氏本是意大利人,况他亦得用鲁瑟利(Ruscelli,卒1566)的地图。⑥关于十六世纪意大利派或比利时派的地图,⑦可惜我现今都未能得而将与利氏的地图细校。
[3]洪业论学集,第180页。
唯其为翻刻本,故多谬误。倘更从而翻刻焉,则其谬误当愈甚。明末清初有一部书叫做《舆图备考》,全书十八卷,关中潘光祖汇辑,邢江李云翔参订。书前有顺治七年(1650)李长庚序,崇祯癸酉(1633)宗敦一序、李云翔序。虽有顺治七年的序,然书之刻成,当在崇祯中,故于明的国号辄改行提头。这书卷一内之《缠度图一》如《缠度图二》,实即翻刻《方舆胜略》中之二圈图,不过把圆径缩为二十三公分而已。《胜略》本中之“度瓦尔”在《备考》本中没有了。“加思”及“多勒”变为“加思多勒”,且把“以西把你亚”变作“把尔亚”。稍举这几条,已足以证书乃愈翻刻而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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