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吕思勉自述》（吕思勉 著，文明国 编），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出版，属于“二十世纪名人自述序列”。这个序列里的人物大都是“民国大师”，他们的书我基本上没看过，所以也没有心思看他们的自述——吕思勉是个例外。

大约是10年前，我初次接触到吕思勉的著作，觉得他史料扎实、观点鲜明而又中正，一时惊为天人，就在几年的时间里把他的书都找来读了——当然有好些读也读不懂的。

《吕思勉自述》是两三年前买的。这本书分为四编54篇文章：“第一编 自述生平”14篇、“第二编 家传”6篇、“第三编 学术主张”21篇和“第四编 治学方法”13篇。这本书不是自选集，但是我觉得编者应该对吕先生了解很深，文章编选得很精当，能够反映出吕先生真实的生活经历、人生态度、学术主张和治学之道。

 

“治学方法”讲述了中国历史的研究方法（如《中国史籍读法》、《整理旧籍之方法》），还讨论了大学和中学的教学实践（如《学制刍议》及续编、《中学历史教学实际问题》、《论大学国文系散文教学之法》），如果读者无意研究历史，自然不用太关心。“学术主张”主要是吕先生十五部著作的总论和自序，读者可以由此对其人其文其书有些初步的了解，有助于挑选自己感兴趣的书来翻阅。“家传”6篇，记述了他的父母（合传1篇，又各1篇）、外祖父母（各1篇）和舅舅（1篇），多次提到其曾外祖母的事迹：不爱意外之财，而愿诸子皆贤。“贫甚，墙坏，外曾王母自葺之，发土得黄金一器。夫人祝曰：天而不忘廉吏之后，使是四子皆克有成，则所愿也。不劳之获，匪所敢承，复掩之。外王父兄弟四人，皆以文名，而外王父与其伯兄尤著。”

 

“自述生平”是最吸引我的部分。吕思勉自己是研究历史的，平时也注重保留自己的历史，详细地记录了很多自己在生活、学习、工作方面的信息。不仅包括《学习历史之经过》和一些生活经历（《义洲游记》、《来皖后两点感想》和《南归杂记》），还有一些生活琐事如《物价偶忆》和《连丘病案》（关于自己和家人得病及治疗的经历），以及关于出版界的一些回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两篇自述，即《蠹鱼自讼》和《自述》 。

《蠹鱼自讼》这个题目有些调侃的意味，内容却是很严肃的：“臣朔犹饥，侏儒自饱，毕竟儒冠误”，这种感慨，从前读书人是常有的，我却生平没有这一种感慨。我觉得奋斗就是生命，奋斗完了，生命也就完了。从前文人的多感慨，不过悲哀于不遇，奋斗是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得的，根本无所谓遇不遇。”这篇文章写于抗战尚未结束的1945年，篇幅也比较段，并不能完全反映他对自己的全部看法。

《自述》其实是吕先生在1952年写的《三反及思想改造运动学习总结》，内容包括其家庭情况、学习经历、工作经历、思想的三次大变、对政局的见解（满清时期、民国时期和新中国）、三反之检讨（其实是对自己做人做事的具体分析）、思想之来源、教育治学之原则、各种著述之回顾，以及对未来的希望。这篇文章应该是他的自传了，写得坦白而真实，显示了这位历史学家的襟怀。

 

《吕思勉自述》非常有趣，如果想要了解满清、民国时期的社会现实和学界情况，这本书绝对不应该错过。

 

 

百度百科对吕思勉的介绍如下：

吕思勉（1884.2.27—1957.10.9），字诚之，笔名驽牛、程芸、芸等。汉族，江苏常州人。中国近代历史学家、国学大师。与钱穆、陈垣、陈寅恪并称为“现代中国四大史学家”（严耕望语）。毕生致力于历史研究和历史教育工作，先后在常州府中学堂、南通国文专修科、上海私立甲种商业学校、沈阳高等师范学校、苏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沪江大学、光华大学等校任教，曾担任光华大学历史系主任、代校长。早年还曾在上海中华书局、上海商务印书馆任编辑。1951年入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任教，被评为历史学一级教授。

吕思勉史学代表作品有《白话本国史》《吕著中国通史》《秦汉史》《先秦史》《两晋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吕思勉读史札记》《宋代文学》《先秦学术概论》《中国民族史》《中国制度史》《文字学四种》《吕思勉读史札记》等。

 

 

PS：《吕思勉：自述》摘选

（1952年《三反及思想改造运动学习总结》）

予父生平，不赞成人自教子弟。谓非因溺爱，失之宽纵，即因期望太切，失之过严；故余自人塾至此，皆延师于家。

 

予于文学，天分颇佳。生平并无师承，皆读书而自之。文初宗桐城，后颇思突破之，专学先秦两汉，所作亦能偶至其境。

 

先是予父因食指繁多，收入不给，曾将两所市房，卖去一所。至是，医药丧葬，所费甚巨，多出借贷。乃将先父生平善衣，卖得千三百元，以了债务。家况益坏，乃真不得不藉劳力以自活。

 

辛亥革命起，予往来苏常宁沪者半年，此时为予入政界与否之关键。如欲入政界，觅一官职之机会甚多。若不乐做官，亦可以学者之资格，加入政党为政客。予本不能做官：当时政党之作风，予亦甚不以为然；遂于政治卒无所与。

 

一九三二年，日人犯上海，光华延未开学者数月。其时光华欠薪甚多，予实难支持。适安徽大学开办，光华旧同事孔肖云任职其中，该校介之来相延，言明决不欠薪。予向光华辞职，光华相留，改为请假，由陈守实君代课。予赴安徽，凡三个月。其欠薪亦与光华无异。

 

予尝有丈夫子四，女子子二，多夭折，存者一女而已。

 

一九四一年冬， 租界亦沦陷。光华停办。租界居民受敌压迫，亦与内地无异。

 

予之思想，凡经三大变：成童时，最信康梁之说。

予因此信仰，故在政治上，流为开明专制主义，后虽闻欧美政治家言，此思想亦未曾变。

此予第二期之思想也。

马列主义初入中国，予即略有接触，但未深究。年四十七，偶与在苏州时之旧同学马精武君会晤，马君劝予读马列主义之书，予乃读之稍多。于此主义，深为服膺。

故今日之社会主义，实使人类之行动，转变一新方向也。

 

共产党之抗敌，较国民政府为力，当时亦微有所知。

共产党当之策略，什九无所知，惟毛主席《论持久战》一文，则曾见之，亦深佩其战略。职是故，共产党抗敌之志，更较国民党为坚，抗敌之力，更较国民党为强，在当时亦知之。

 

予对今日之政治，根本上可谓百分之百赞成，何也？走社会主义之路，以达到世界大同，为予之素志，而循马列主义及毛泽东思想而行，亦予所认为正确之路线也。至于实际之措施，则可谓有百分之九十赞成。

 

人有以事问予者，答语多模棱，非欲持模棱免过咎，予视事不容己及必不可者本甚少也。所以如此者，以生平不亲务，但持论，亲务者不能不出于一途，持论者固可列举多端，任人自择，故养成此习惯也。

 

予之学问，本非如今所谓纯技术者流，亦非如今所谓为学术而学术，遭值世变，本应随自己之能力及所处之地位而有所靖献，不能然者？不能自拔于环境之外，耎不自振也。

 

予父喟然曰：世变亟矣，予有子，不欲其做官也。因谓予日：隐居不仕，教授乡里最佳。予父所谓教授乡里，非如今日之所谓大学教授。如予之所为，自昔人之有德者观之，已为骛声华而非悃愊之士矣。然予父不欲予做官，亦非谓人不当自效于当世，特谓不当如流俗，以做官为啖饭之途径耳。

 

检讨予之思想之来源，何属乎？曰：属于资产阶级也。予之立身行已，恒以古贤士大夫为模楷，亦为称诵其言，故人恒谓予有封建时代之余习，其实不然，观人必于其微。

 

资本主义兴，则人日益智，知个人之不足为之效忠矣。故所谓封建主义，久绝于中国矣，如死灰之不可复燃矣。今之世，有进于社会主义而条除其资产阶级之积习者，守封建时代之余习而未达资产阶级之思想者，则无有也。何也？举世皆然，一人不能独异也。或曰：亲美，崇美，恐美，今之大学教授，比比然也，是资产阶级思想也。子有之乎？无之则何云资产阶级思想也？曰：亲美，崇美，恐美，不足以云资产阶级思想也，是直奴才耳。资产阶级无亲，唯利是图。资产阶级，特色在智，智则知人之所至，我亦能之，何足崇焉？唯利是图，知己知彼，力足敌之，则抗之矣，又何恐焉？故真资产阶级，当赞成抗美。其不然者，其利依附美帝，所谓买办阶级也。

 

予于教学，夙反对今人所谓纯学术及为学术而学术等论调。

 

予虽教人读书，并不主脱离实际。且恒戒学者：学问在空间，不在纸上。须将经验与书本，汇合为一，知书上之所言，即为今日目击之何等事。此点自问不致误人。然全然破除经生门面，只重知识，而于书本则视如得鱼之忘筌，则病未能也。高深之学理，以浅显之言出之，讲授时亦能之。但将所授之内容，减低程度，亦嫌不足。向持中道而立，能者从之之见。此点，实尚未适宜大多数人也。

 

少时读史，最爱《日知录》《廿二史札记》，稍长，亦服膺《十七史商榷》、《癸巳类稿》。今自检点，于顾先生殊愧望尘，于余家差可肩随耳。今人之屑屑考证，非顾先生所不能为，乃顾先生所不欲为也。今人自诩搜辑精博，殊不知此等材料，古人既得之而复弃之者多矣，此意予亦老而后知。然后知少无名师，精力之浪费者多也。

 

今后之希望，道德贵于力行而已，不欲多言。学术上：（一）欲删定旧作。（二）夙有志于将道藏之书，全读一过，未能实行。今后如有此日力，仍欲为之。所谓道教者，包括从古以来杂多之宗教，自亦有其哲学思想；与佛教又有犬牙相错处，与农民豪杰反抗政府之组织及反动道门，皆有关系，而至今无人研究。使此一部分，成为中国学术上之黑暗区域。政治史，社会史，宗教史，哲学史，亦咸留一空白。予如研究，不敢望大有成就，必能透出一线曙光，开后人研究之途径也。不知此愿能偿否？马列主义，愧未深求。近与附中李永圻君谈及。李君云：学马列主义，当分三部分（一）哲学，（二）经济，（三）社会主义。近人多侈谈其三，而于一二根柢太浅。此言适中予病，当努力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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