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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哲学的特点之二:对传统经学与理学的扬弃

已有 6980 次阅读 2010-7-21 23:23 |个人分类:顾炎武专论|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顾炎武哲学

 
顾炎武哲学的特点还表现在其貌似以经学来取代理学,实质上则是对传统经学和传统理学的扬弃。下面,不妨从其著名的“理学”与“经学”之辨来一探其究竟。
 
顾炎武指出:“理学之传,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较)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①]
 
顾氏此段议论,最初由清代学者全祖望在《顾亭林先生神道表》中转述之:“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②]这当然是全氏个人的理解,后世学者则有同意全氏者,亦有不以为然而作别解者[③]。笔者认为,全氏的理解大致上是符合顾氏之本意的,顾氏所论之中心思意正在于说明“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他是反对撇开孔子亲自删述的经书(“五经”)和他的语录(《论语》)而以“后儒”的语录作为依据的“今之所谓理学”,而提倡从事于“五经”和《论语》的“古之所谓理学”的。就是说,顾炎武并没有一般地、绝对地否定“理学”(24)。诚然,他对“理学”之名或有不敢苟同之意,故其每言“理学”,前面必加“所谓”二字,以此揆之,他似有以“经学”之名来取代“理学”之名的意向;但是,即便如此,也未见得他是要彻底地取消“理学”,即不但要取消“理学”之名,还要取消“理学”之实的;事实上他并无此意,他不过是主张据“经”论“理”罢了。他下面的一些话,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微言既以绝,一变为纵横。下以游侠权,上以刑名衡。六国固蚩蚩,汉兴亦攘攘,不有董夫子,大道何由明。孝武尊六经,其功冠百王。节义生人材,流风被东京。世儒昧治本,一概而相量。於乎三代还,此人安可忘。”[④]
 
"六经之所传,训诂为之祖。仲尼贵多闻,汉人犹近古。礼器与声容,习之疑可睹。大哉郑康成,探赜靡不举。六艺既该通,百家亦兼取。至今三《礼》存,其学非小补。后代尚清谈,土苴斥邹鲁,哆曰论性道,扪龠同目蒙瞽。”[⑤]
 
"两汉而下,虽多保残守缺之人;六经所传,未有继往开来之哲。惟绝学首明于伊洛,而微言大阐于考亭,不徒羽翼圣功,亦乃发挥王道,启百世之先觉,集诸儒之大成。”[⑥]
 
从上述三段话可以清楚地看出,顾炎武不唯推崇两汉经学,亦推崇宋代程朱理学,他并认为自“仲尼没而微言绝”(语出《汉书.艺文志》)之后,对于阐明孔子之“大道”成绩最为显赫功勋最为卓著的,实莫过于董仲舒和朱熹二人,而其“明道”的方式,则都是据“六经”而阐“微言”。
 
可见,顾炎武关于“理学”与“经学”之辨的真思想,的确不过是主张据“经”论“理”而已。
 
据“经”论“理”,则必先之以学古通经,故曰“六经之所传,训诂为之祖”。他这里所讲的“训诂”,实指汉代古文经学,他认为这是“传经”的根本,“明道”之依据。因其认为“汉人犹近古”,所以他在经学训诂方面特别信赖汉人,尊崇汉学。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顾炎武之所以特别欣赏郑学,一方面固在于看重他的训诂之功,而更重要的还在于看重其“六艺既该通,百家亦兼取”,因而能“探赜靡不举”。“探赜”是探幽索隐,亦即阐发“微言大义”,顾炎武所真正注重的恰是这个[⑦],所以才说“大哉郑康成,探赜靡不举”。其所以特重探赜阐微,说到底是因为他并不认为仅仅靠着训诂就能“明大道”,训诂只是“六经所传”之“祖”而已,必须在训诂的基础上使“微言大阐”,乃至于“不徒羽翼圣功,亦乃发挥王道”,才能达到“继往开来”之目的。在这方面,顾炎武虽然肯定了郑玄的“探赜”之功,但他更认为惟有像董仲舒、朱熹这样的人物才真正配称“继往开来之哲”!
 
综上所述,顾炎武决无全盘否定“理学”之意,他不过是要把“经学”同“理学”熔成一炉,形成一门新的学问,这便是他所提倡的“修己治人之实学”。
 
顾炎武的“实学”是适应其时代的要求及其“明道救世”的需要而对于传统经学和传统理学实行扬弃的产物。他在创立其“修己治人之实学”的过程中,因为要融合经学与理学以实现其据“经”论“理”的构想,这就使得他的“实学”几乎成了一个包罗万象的知识体系,因为依照他的看法,“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⑧],这样,音韵学即被他视为经学之本了;又谓“孟子曰:其(引者案:指《春秋》)文则史。不独《春秋》也,虽六经皆然”[⑨],这分明是以“经”为“史”了[⑩],由是势必把经学引向史学;又以为金石文字“与史书相证明,可以阐幽表微,补阙正误”[11],这意味着在他看来史学应当包括金石学在内;......这么一来,顾炎武事实上把经学、史学、音韵学、金石学等等的专门学问都纳入到了他的“实学”之中。
 
顾炎武之所以要建立这样一种“知识总汇”式的“实学”,是鉴于“彼章句之士既不足以观其会通,而高明之君子又或语德性而遗问学,均失圣人之指”[12]的情况,而试图实现“尊德性”与“道问学”的统一。
 
这种“实学”,当然不仅同西方哲学史上各时代的哲学都有明显的质的区别,而且与中国哲学史上其他各时代的哲学也都互有差异,但是,就其着重于“探赜”“阐微”以求“明道”的思维形式来说,它无疑亦具有为其他各种形式的哲学所共同具有的特性;同时,从顾氏“实学”的内容来看,其成份虽然庞杂,但其中的确蕴含着较为丰富的关于宇宙人生之根本原理的思想,在这一点上,依照现今国人所普遍持有的所谓“哲学是理论化、系统化的世界观”这一哲学观来看,它也无疑具有与哲学相一致的内容。因此,不应以其“实学”之特殊形式颇不同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哲学,就抹煞其哲学的实质。
 


[①] 《与施愚山书》,《亭林文集》卷三。
[②] 《鲒埼亭集》卷十二,《四部丛刊》本。
[③]例如,余英时就同意全祖望所述,余先生说:“到了清初,顾亭林正式提出了‘经学即理学’的说法,......当然,顾亭林并没有亲自写下'经学即理学’这五个字,这五个字是后来全谢山根据亭林给友人论学的一封信总结出来的。但大体上是符合亭林的本意。亭林因为不满意晚明心学流入纯任主观一路,所以才提倡经学研究。在他看来,儒家所讲的‘道’或‘理’当然要从六经孔、孟的典籍中去寻求,离开了经典根据而空谈‘性命’、‘天道’,则只有离题愈远。因此古代仅有‘经学’,没有所谓‘理学’。”(《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中国哲学思想论集*清代篇》,台湾水牛出版社1992年5月版,第35页)侯外庐先生则认为全氏所述曲解了顾氏的原意,他说:“炎武所谓‘理学,经学也’,不是说理学等于经学,而是说理学为经学的一部分,言理不能离开经罢了。全氏所述‘经学即理学’,则把二者混一。犹之乎说‘人,动物也’,而和‘动物即人’显然有别。”(《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8月第1版,第206--207页)案:侯先生将顾氏的原意理解为“言理不能离开经”,是正确的;但是,他说全氏所述“经学即理学”曲解了顾氏的原意,则未免过于咬文嚼字了。其实,从其后面“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的话来看,全氏实际上也是吃准了顾氏的本意的。
 对于顾氏所论,学术界尚有几种不同的理解,如:牟润孙认为:“夫宁人所反对者为理学之一部分,质言之陆王之学也。其《与施愚山(润章)书》云:......既云‘理学之名宋人始有之’,又云‘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其意岂非谓宋之理学即经学,而明之理学为禅学乎?禅学则顾氏所反对者也。......宁人非不讲理学,特不讲离经之理学耳”。(《顾宁人学术之渊源》,《中国哲学思想论集*清代篇》,第46--66页)王茂则认为:“一、‘古之所谓理学’和‘今之所谓理学’,按当时习惯用法,‘古’指先秦,‘今’指宋以下,因为‘理学’之名,宋人始有。而宋人并不把经学视为理学。那么,‘古之所谓’的‘理学’,就不是后来的含意,它只能解释为‘义理之学’的泛指。二、此节译意是:先秦所谓义理,都在经书里,宋以下讲的义理,其实是禅学。全祖望解云:‘谓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亭林先生神道表》,《鲒土奇亭集》卷十二)’意思是:必须据经书讲义理,舍经而别寻所谓义理,就走上邪路,而流为禅学。这里,‘理学、经学也’,‘经学、理学也’可以互训,并无上下位概念之别。三、孔子也有语录,就是《论语》,这是义理之‘本’。讲义理应据《论语》,而不要别求于后儒的语录。他处又说,语录‘自宋二程子始有之’,则所谓‘后儒’,当指程朱乃至陆王在内。由此可见,顾炎武对宋明哲学采否定态度,而所尊奉的乃是孔子的原始儒学。但是,顾炎武对朱熹所定伊洛道统,却完全加以肯定。”(《顾炎武的原始儒学精神》,《清代哲学》,第237--238页)
 
[④] 《述古》,《亭林诗集》卷四,《顾亭林诗文集》本,中华书局1983年5月第2版。
[⑤]同上。
[⑥] 《华阴县朱子祠堂上梁文》,《亭林文集》卷五。
[⑦]周予同、汤志钧二先生认为:“顾炎武对‘理学’的批判,是将理学分为今古,再将‘古之理学’纳入经学,‘今之理学’归入‘禅学’。他扛起了‘经学’的大旗,以复古为‘革新’。......他所崇尚的经学实是东汉的古文经学。”(《从顾炎武到章炳麟》,《学术月刊》〈上海〉,1963年12月号,第47页)笔者认为,周、汤二先生的这一见解是片面的,不得要领的。其实,顾炎武不只是崇尚古文经学,而且更崇尚今文经学,其于董仲舒的推崇备至,即是最有力的明证。
[⑧] 《答李子德书》,《亭林文集》卷四。
[⑨] 《鲁颂商颂》,《日知录》卷三。
[⑩]也有学者认为顾炎武这里所发表的论见,并不是讨论六经是否史学、史著、以至史料的问题,而仅说明孔子没有创著六经,只用信实的态度将故旧资料删述成六经。他认为“其文则史”的“史”字,应是一个形容词,可解作“信实”。(详见黄启华:《读〈日知录〉札记顾炎武“六经皆史”思想辨析》,《故宫学术季刊》〈台湾〉,第九卷,第四期,第37--42页)
[11] 《金石文字记序》,《亭林文集》卷二。
[12] 《予一以贯之》,《日知录》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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