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79年上大学开始，钱钟书先生、杨绛先生都是我辈心目中神一样的人物。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凡是钱、杨两位先生新出的书，我是见到必买的。两位先生的书我有好多种，也很喜欢读。他们有些作品我常读，比如钱钟书先生的名著《宋诗选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3卷本《杨绛作品集》等等。我尤其喜欢读杨绛先生的散文。我认为，中国现当代作家中，杨绛先生的散文成就很大，格调和地位都很高。

    不过，从买到《杨绛作品集》的第一天起，我就不喜欢第2卷中标题为《一个婊子》这篇文章。（见下面文章照片）

     在我的阅读范围内，我没有见到有第二个用“婊子”一词做文章标题的例子。过去我认为，《一个婊子》这篇文章，不光标题刺眼，内容也刺眼——杨绛先生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很难让人相信，一位13岁的大家闺秀，会跟同行的父亲脱口讲出“对面那个女人是一个婊子”这样的话来。如果真有13岁的大家闺秀讲出这句话来，在中国文化语境中，不太正常。

    前几年，在程少堂语文味工作室QQ群中作培训时，我又讲到我不喜欢这篇文章，我认为这篇文章收录进《杨绛作品集》，有损杨绛先生的形象。我当时甚至认为这篇文章可以作为语文教学的一个负面例子使用。我的理据是：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以妓女为主人公的，其数甚多。国外比较有名的有：莫泊桑的短篇小说《羊脂球》、小仲马的长篇小说《茶花女》、左拉的长篇小说《娜娜》、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贝姨》、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复活》、萨特的长篇小说《可尊敬的妓女》、莫拉维亚的长篇小说《罗马女人》、库普林的长篇小说《亚玛街》、日本电影《望乡》（《山打根八号妓院》）等名作；中国古代有白行简的传奇《李娃传》、冯梦龙的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等，中国现当代有郁达夫的短篇小说《茫茫夜》、曹禺话剧《日出》、张爱玲小说处女作《沉香屑·第一炉香》、沈从文的短篇小说《丈夫》、丁玲的短篇小说《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老舍的中篇小说《月牙儿》、阿成的短篇小说《良娼》、苏童的中篇小说《红粉》等等。这些都是中外文学史上的名作。可以特别说一下的是沈从文先生，他在《湘行散记》《边城》《湘西》等反映湘西生活的小说散文集中，怀着极大的同情描写了吊脚楼上的妓女。沈从文和上述中外著名作家的这些作品，都是写的“婊子”，但这些作者都是以同情、悲悯之心写这些妓女的，在我的记忆中，好像（说好像，是因为我现在不可能去重新阅读这些作品，只能凭记忆）都没有用“婊子”这种带侮辱性的词汇去称呼她们。是的，鲁迅是有言：说一个良家妇女是婊子，是骂人；说一个婊子是婊子，那不是骂人。但鲁迅所言，有特殊语境，不能作为可以随便称呼婊子为婊子的依据。

 我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推测杨绛先生这篇文章是指桑骂槐，即借骂妓女之名，行骂文革期间现实生活中某个她所痛恨的女人之实。看文章中的气场，我感觉我的猜测大约的确没有错。但即便如此，我过去一直都还是觉得，杨绛先生这篇文章，从立意到标题到行文，火气都嫌重了些。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杨绛先生《一个婊子》这篇作品产生了新的看法。我现在有时认为，向来以温良恭俭让儒者气象名世的杨绛先生，敢于写这篇作品，敢于发表这篇作品，又敢于把这篇作品收进《杨绛作品集》，也说明其有性情中人的一面吧。

2016/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