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堂：世界上最优美动人的双腿

——听“世界第一小提琴”帕尔曼独奏音乐会有感

晚上八点十分，深圳音乐厅舞台上灯光一亮，全场观众用热烈得像浪潮般的掌声，欢迎世界著名小提琴演奏大师帕尔曼出场。

伊扎克•帕尔曼（Itzak •Perlman，1945－），以色列裔著名小提琴家。帕尔曼4岁时因患小儿麻痹症成为终身残废。他自幼表现出酷爱音乐的天性，十岁上电台演奏，后进特拉维夫音乐学院学习。移居美国后进朱利亚特音乐学校。是当今世界上最引人注目的小提琴家。据音乐界专家评论，帕尔曼在小提琴演奏方面是位难得的全能演奏家，他精湛的技巧，丰富的情感，以及绝高的悟性使他在演奏不同时期不同作曲家的作品时都能做到游刃有余。其最大特点是把古典主义的严谨和浪漫主义的热情不羁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帕尔曼有一双令人羡慕的大手，并且手指十分伶俐，他的运弓饱满且极富倾诉力，他十分注意声音的歌唱性，其松弛的演奏，带给人们的是情感的波动，人们从他的演奏中感受到了力和美。帕尔曼擅长演奏帕格尼尼、维尼亚夫斯基、巴赫等人的作品，尽管他那炉火纯青的演奏技巧，面对那些炫技性的段落完全驾轻就熟，但他对乐曲合乎逻辑的处理，和对音乐的深刻理解才是他演奏成功的基石。2008年2月，帕尔曼荣获“格莱美终身成就奖”，奠定了他至高无上的“世界第一小提琴”音乐大师地位。

帕尔曼驾驶那辆小型电动轮椅轻快地“滑”过地板进入舞台中央，台下的掌声更加热烈，显示深圳观众对这位大师不一般的热情和礼遇。大师向坐在舞台后方的观众先行致意后，转身向前台观众致意，然后就在那辆小型电动轮椅上开始了演奏。这位世界顶级大师，先是激情演绎了贝多芬的《D大调第一号小提琴钢琴奏鸣曲, 作品12，第1号》。这支曲子很长，大约演奏了半个小时左右。尽管帕尔曼面前放着曲谱，但我用望远镜看去，整个演奏过程，帕尔曼眼睛都是闭着的，鹤发童颜的他陶醉在音乐意境中的形象非常迷人。接着大师演奏了风格迥异的格里格《c小调第三号小提琴钢琴奏鸣曲，作品45》，他无懈可击的演奏、炉火纯青的技巧，让深圳乐迷得到最顶级的享受。演出中场休息，大师用右手把在舞台上的双脚提上电动车，驾驶那辆小型电动轮椅回后场休息。二十分钟之后返场时，掌声停下后的台下，忽然有手机的音乐铃声悠扬地响起。帕尔曼的视线朝铃声响起的地方温和地看过去，微笑着轻摇了摇头，算是责备，然后拿起小提琴试音。试音的音乐竟是刚才台下手机的铃声。大师幽默的举动引发全场观众哄堂大笑。返场后的主演节目是塔蒂尼的名曲《魔鬼的颤音》 (弗里茨·克莱斯勒改编)，那高难度的演奏让内行外行观众大饱耳福。在主要曲目演奏完后，在观众长达数分钟狂热的掌声中，帕尔曼返场加演了几支曲子，其中最让观众激动地是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主题曲。帕尔曼在著名导演斯皮尔伯格执导的影片《辛德勒的名单》中，担任音乐的独奏部分，该片和该片的音乐同时获得了奥斯卡奖。我极喜欢帕尔曼演奏的这首《辛德勒的名单》插曲（手机里装有）。作为犹太人后裔的帕尔曼，把这支曲子与他的情感溶合得再没有人能超越.，音乐主题有节制地如泣如诉，弓弦上流淌出来的琴声在大师独特的带指音的修饰下是那样的委婉动人，那忧伤，那哀怨，那倾诉，把我带入苦难而伟大的犹太民族灵魂深处……

这真是一场无与伦比优美而动人的演出。

大师帕尔曼的优美和动人，当然和他的出身、经历等有关。他是把整个犹太民族的悲哀，都融入渗透进了他的乐音之中了。

但帕尔曼优美动人的原因，绝不止于此。

在我看来，他的那双残腿，更优美，更动人。

演出一开始，我就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帕尔曼的身姿、表情等每一个细节(其间也把望远镜给夫人看过)。我发现，帕尔曼残疾的双脚上竟穿着一双厚重的大皮靴。两只大靴底部，都有一个不锈钢或铝合金U字形金属架，金属架隐隐一直延伸到膝盖。我猜想，他4岁得了小儿麻皮症，双腿不能伸直，这U字形金属架，该是他为了保证演出时双腿能保持自然伸直状态，以便给观众更多美感的吧？是的，一定是这样！在观看演出的过程中，我尤其被帕尔曼放在舞台地板上的那两只脚所深深吸引。两个小时的演出，除中场休息之外，帕尔曼的双脚在舞台地板上，一动也没有动过。那是真正的纹丝不动。我曾有个一闪之念，即猜想他的双脚，究竟是不能动呢，还是他没想到动。忽又想起以前，从电视上看过帕尔曼上舞台演出，是拄着双拐拖着残疾双腿上场的。这说明，他的双腿尽管残疾，但并非一点都不能动。而演出时，无论演奏多长时间，他残疾的双脚都像钉子一样钉在舞台地板上，一动也不动。毫无疑问，这是他完全投入于内心所要通过乐音表达的情感，投入于音乐的意境之中所致。

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双残腿更优美动人的双腿了。

记得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以“悼亡”内容入词的苏轼么？苏轼在怀念妻子的著名词作《江城子》中写下这样的名句：“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我国老一代著名宋词专家胡云翼对“小轩窗，正梳妆”这样作注：“这两句说：她坐在窗口，正在梳妆。”（胡云翼《唐宋词一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7月第一版，第48页。）我国另一位老一代著名宋词研究专家唐圭璋先生主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出版的《唐宋词鉴赏辞典》也这样解释道：“‘小轩窗，正梳妆’是说梦中见到妻子还同往常一样在窗前梳妆打扮。这里再现了青年时代夫妻生活的实际情形，是虚中带实的写法。”（见该书第413页。）我还查阅了一些相关书籍，都是这样解释的。其实，这些一流专家的解释并不到位，隔靴搔痒得很，一点也不审美。这样的解释有不如无。我们可以这样追问：青年时代夫妻生活内容很多，苏轼词中为何只着重写妻子梳妆这个生活细节？我以为要这样解释：女性在梳妆打扮的时候，专注、专情于美，此时最无杂念、妄念，最从容，最自然，最恬静，最温柔，最温馨，最雅致，最超凡脱俗，故此时的女人最女人，最美，最动人。

一个人专注、专情于某件美的事物或事情的时候，是最美、最动人的时候。一个长期执着专注、专情于某件美的事物或事情的人，是最美、最动人的人。

所以，你要是看了帕尔曼的演出，你大约肯定就会同意我的观点：帕尔曼那双自幼残疾的双腿，本来一定是最无力，最不好看，是最丑陋的。可由于他专注、专情以至痴迷于用整个生命来表达音乐情绪与音乐意境，或者说专注、专情以至痴迷于用音乐之魅来表达自己的整个生命与灵魂，这就使得他那双本来该是最无力、最难看的残疾之腿，让人感觉其中仿佛凝注了一种磐石般的稳健与坚实，甚而至于，具有了一种异常的优美和动人。相形之下，我们的那些许多健康、健硕甚至外形健美但游移不定的双腿，有时，却让人丧气地觉出一种真正的丑陋与不堪。

（2013年10月19日晚上草于听帕尔曼音乐会之后。10月20日早上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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