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舅大前天（2019年12月8日）去世，追悼会是昨天（10日）开的。追悼会的头一天我给老母亲打电话问她，明天六舅在殡仪馆火化你去不去？老母亲说，我不去了，我去不得呢。我说，你就是不要去了，你去殡仪馆到时心脏病犯了，别人那么忙还要派人招呼你，你去了添麻烦。我问老母亲哪天回去，她说开完追悼会就回。

六舅的追悼会昨天上午开完，我打电话给老太太，想调侃一下让她心情放松一点，问，六舅的追悼会你哭了吗？老太太说，哭了一下，我心脏不好哭不得呢。我又问老太太几时回去。老太太说，本来我要回去的，六舅的儿媳妇已安排好了车送，五舅见我要回去，说我走他也走，五舅上厕所，在厕所里哭呢。于是老太太就留下来陪五舅。这样，三舅（三姨妈）、五舅，七舅，我们家老太太，他们老姐弟四人，就都留下来。

听老母亲说五舅在厕所里哭，我心情沉重。我跟老太太说，五舅可能从六舅去世，想到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可人生就是这样啊，自然规律，人人如此。2006年腊月，四舅中风后去世，在宜昌的七舅因身体原因没有回来，在武汉的五舅，因前列腺癌手术不久，也没有回来。我听说后很有想法。我和我母亲聊天时多次提到此事，我说五舅七舅尽管身体不好有原因，但毕竟是同胞兄妹，生离死别，五舅七舅这件事做得很不好啊。老太太沉吟一会儿，道，上一代的事下一代不要多说。后来我还是给大表兄、大舅的长子讲了我对此事的看法。大表兄本来就和我的观点一致，我一说，他就鼓起勇气找机会批评了五舅和七舅一通。我估计大表兄的这个批评力度不会小，五舅和七舅不可能有辩解的机会。在后来的岁月中，和母亲私下聊天时我多次扯到这个事，每次我都会大放厥词，我说老太太你看你这几个兄弟啊，中国人把死事看得比生事还大，你和伯伯百年之后，我看他们敢！2010年8月初我父亲病逝，七舅连夜从宜昌赶回，五舅也赶到殡仪馆送行了。当时七舅一到我们家，在父亲遗体前磕了头，起身后对我说，你伯伯专门跟我交代过的，他说他不在了我一定要回来。我跟七舅说，你回来好，你回来是对的。我听我母亲说过，1950年代，五舅上学读书，主要靠三舅家的经济支援（三姨父是国家干部，拿工资），七舅上学读书则主要靠我们家支持。那时我们家自己人都吃不饱肚子，七舅在新洲县仓埠二中念初中住读，外婆家没有米，七舅就经常从我们家背米到学校交给食堂。先父在殡仪馆火化那天，因为在省政协做副厅级领导的大表兄和新洲区殡仪馆领导提前打了招呼，我们就破例得到允许，一直把先父的遗体送到火化炉炉口。我站在火化炉前，从火化炉的观察窗凝视着先父遗体火化的整个过程。接着又看着殡仪馆工作人员将先父的骨灰装进骨灰盒。跟先父遗体最后接触的人是七舅。在先父遗体即将推进火化炉里的最后一秒种，我们在火化炉旁跪哭，七舅正了正我父亲头上戴的帽子，用手轻拍了一下我父亲的右脸，道，伯伯慢走（七舅是以他的孩子的身份称呼我父亲的）。我父亲追悼会那天，所有该来的亲戚没有一个缺席。那天我也注意到，四舅（四姨妈）的二儿子蹲在我们家门前的大槐树底下闷头抽着烟，眼眶里溢满泪水。我知道，他是看到我父亲去世后所有亲戚都到齐的隆重场面，想起他妈妈的追悼会来了（四舅的大儿子患精神病已失踪很多年）。我走过去，安慰了他好久，然后我又抬头看了槐树好久。

六舅去世前，五舅的前列腺癌已骨转移，到末期了。几个月前，我去湖北讲学时去医院看过五舅，临别的时候跟病床上的五舅说，五舅你好好养病，下次回武汉时我再来看你。五舅和我道别时眼眶里有泪光。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五舅的泪光。五舅的泪光倏然让我觉得，他似乎是把与远道回来的我这次的分别，当成最后的离别。这次六舅去世，大家都以为重病的五舅是肯定回不来了，可五舅坐他儿子的车子，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和五舅妈一起回来，给六舅做了最后的送行。我问老太太，五舅看到六舅最后一面没有。老太太说，前段时间五舅回老家时来看过六舅，这次五舅是在六舅火化前赶回来的，看到了。

孤星冷月生死泪。人生一世免不了会见到抑或会流淌许多这样的泪。六舅的去世，给他们四个老姐弟带来了一次难得的白头聚首的机会，我虽不在现场，但我能确信、断定并感同身受，这场相聚一定是伤感的。我还能确信并断定，面对生与死，五舅和七舅两兄弟之间四十多年前又激烈，又深刻，又深远，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如今若是断不能说全都随风而逝，也一定会云淡风轻了许多了罢。我唯一不能确信和断定的是，这次相聚是四个同胞老姐弟，下一次相聚，是不是还有四人？

2019/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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