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堂志林（1059）：牛头不要对马嘴

——科学语言与文学语言分野刍议

科学网今天有一篇博文《科学网博主中文水平需要大幅提高》，大约是批评北大教授的博文《 致敬把自己送上科学天堂的HELL教授》的。窃以为，无论从立意还是文笔看，《致敬把自己送上科学天堂的HELL教授》都是一篇高质量的博文，其作者北大教授有些博文中的观点我不大同意，但这位教授的中文水平是很好的，不存在“中文水平需要大幅提高”的问题。倒是批评者可能需要反思一下批评的标尺是否适当。

这里有一个文学与科学语言的分野问题。

科学网上的博文，有一些是属于文学性随笔，或者是用文学笔调撰写的科普性文章。后者对科学网，是好事，对这类文章，不宜用科学语言标准去评价其文笔。

有些从文学角度看是很好的文笔，如果你用科学的眼光和尺度去评论，就糟了。我这里说的科学，是特指狭义的自然科学。

1980年代初期，我大学毕业后在当时地处湖北宜昌的航天部某导弹基地第一中学做高中语文教师。有一天，同办公室的两位同事，一男一女都是教高中语文的五十多岁的老教师，就一份语文试卷上的某个试题，反复讨论来讨论去好久，就是拿不出在我看来是很简单的正确答案。我在旁边坐着，开始不便也不想插话。后来见两位老教师讨论好久也得不出正确答案，想到他们马上要给学生讲这套试题，我就说，这是个很有名的问题，沈括批评杜甫是错的，是用科学家的眼光批评文学作品。可能我说的太直，两位老教师尴尬地不吭声。

这两位老教师讨论的试题是中国文化史上颇有知名度的沈括批评杜甫的公案。众所周知，沈括也好，杜甫也好，都不是一般人。杜甫有一首题名《古柏行》的诗，其中的前四句写道：“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意思主要是，孔明庙前有一株古老的柏树，枝干色如青铜根柢固如盘石，树皮洁白润滑，树干有四十围，青黑色朝天耸立足有二千尺。宋代的大科学沈括在他的名著《梦溪笔谈》中批评道：“‘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意思是，你老杜写了“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粗的树直径相当于七尺，而树高却达到了“二千尺”，如此一来，这棵树岂不是像麻杆一样太细长了，大风一吹不就吹断了吗？试题问，沈括的批评有没有道理？

沈括的批评当然没有道理。其实，杜甫这里用的是夸张的修辞手法，他是用“四十围”“二千尺”这两个泛指的数字，来形容古柏的又粗又高，并不是用精确的数字来描述树干的周长和高度。

那么，是沈括误会了老杜的意思吗？也不是。因为沈括的这段话明明是放在他的《梦溪笔谈》卷二十三的“讥谑”门中的。“讥谑”者，用开玩笑的手法来讥刺嘲讽也。沈括并非不知老杜是在夸张，他不过是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幽”老杜一默。

回头再说北大教授的博文《 致敬把自己送上科学天堂的HELL教授》。徐志摩在《曼殊斐儿》一文中写道：“美感的记忆，是人生最可珍的产业，认识美的本能是上帝给我们进天堂的一把秘钥。”你说徐志摩这句话有问题吗？徐志摩说得“认识美的本能是上帝给我们进天堂的一把秘钥”，北大教授说《致敬把自己送上科学天堂的HELL教授》就说不得？

有一种说法是，1+1=2是数学，1+1=？是科学，1+1=0是哲学，1+1=3是文学。我的理解是，数学与科学首先是讲事实，然后是事实中的道理；哲学首先是讲道理，其次才是讲感情；文学是先需要感情，其次才是道理，而且“讲不讲道理”对文学不是很重要。

科学、哲学是需要“讲道理”的。但文学有了感情的话就可以“不讲道理”。这是文学的特权，也是文学的价值之所在。因此，如果说人类的科学发展史是一部“讲道理”的历史，那么人类的文学史，基本上就可以说是一部“不讲道理”的历史。

这个世界上，科学与文学是互补互释，共生共进的。只有“讲道理”的科学，没有“不讲道理”的文学，这个世界就没有意思了。

其实，再往深里说，人性，难道不就是“讲道理”和“不讲道理”的对立统一吗？

2018/08/11

本文同时发布在 语文味网。

链接地址：http://www.yuwenwei.net/ReadNews.asp?NewsID=17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