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堂志林（999）：祖母爹只喜欢我爱我之原因论

——纪念祖母爹去世四十八周年

今年三月二十八日，是祖母爹去世四十八周年忌日。

我的亲祖母在我一岁多点的时候就去世了。听先父说，是他抱着我给祖母送的终。虽然我是见过祖母的，但祖母去世时我太小，因此我的记忆中对祖母毫无印象。祖母爹不是我的亲祖母，是我祖父的嫂子，先父的伯母，我的伯祖母。

祖母爹去世的时候，是一九七〇年三月二十八日。

祖母爹去世时，我满了十周岁，差几个月满十一周岁，正在念小学五年级。那时小学学制为五年。我读书时成绩一向很好，读小学时是学校成绩最好的一个学生，但为了基础牢固，先父让我把小学五年级读了两遍。

我在十年前为语文出版社“名师讲语文丛书”之《程少堂讲语文》一书写的影响很大的长篇散文（链接）《  少堂自传4;祖母爹我生命的河 》中详细抒写过，在我生命的头八年，我和祖母爹的感情深浓。祖母爹有好吃的，总是把我一个人叫过去。我小时候，冬天的晚上常常到祖母爹那里睡觉，睡觉时我总是抱着她的小脚。几岁时我得了童子痨（儿童期肺结核），祖母爹为此深切焦虑与不安，对我就更是疼爱有加。祖母爹去世的前几年，由于青光眼导致眼底底血管破裂，一个晚上的时间，两只眼睛就完全失明了。祖母爹失明后，我帮她下河（倒马桶），成了她的一根拐杖。我的一双瘦小的手，常牵着祖母爹的那双饱经沧桑的老手，在村里走着。我牵着祖母爹时，她总顺便摸摸我的小手腕，焦虑地叹一声“我的儿手冰凉”，或者“我的儿瘦得像芦柴棒”。我会静静地看着祖母爹和人聊天。祖母爹无儿无女（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孤身一人，是生产队的五保户，粮食、柴火由生产队按量提供，唯一的经济来源是政府每月给她发的三块钱。祖母爹将这每月的三块钱积攒着，总是用一个手绢将它们包扎得紧紧的，收藏着。然后在不同时间，分别请她最信任的我，先父，以及祖母爹住的哪一家的女主人，让这三个人中的一个，单独清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三个人单独清点的数字，每次都是一样的。后来有一天，祖母爹忽然要我把先父喊过去，对我和先父同时进行严肃的盘问。因为她让我和先父单独数了钱之后，再请住的哪一家的女主人单独清点时，女主人说的数字，少了五毛钱。我没有拿，祖母爹那样爱我，我问她要五毛钱，她也会给我的。拿了五毛钱的父亲冤枉了童年的我（二十多年后我念研究生时，清明节回家扫墓，又跪在祖母爹坟前哭泣。晚上，和先父重聊起这五毛钱。这一次，在我们家的境况已经发生巨大到可谓天翻地覆之变化的背景下，先父才终于放下历史包袱，内疚地承认这五毛钱是他拿的）。祖母爹从此对我失去了信任，一直到她死，她都没有完全恢复对我的感情。

事情发生时，我没有超过八岁。

就是说，祖母爹喜欢我，是在我八岁以前。

我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三个弟弟。八岁以前，在我们姐弟四人中，祖母爹对他们三个都不太喜欢。小弟弟小我九岁，出生后祖母爹也不大喜欢。按我父母的说法，祖母爹是不喜欢他们，而不是不太喜欢，唯独特别喜欢我，爱我，且不是一般地喜欢，而是特别喜欢，特别爱。那时我没有任何可以送给祖母爹的物质利益，总是被她叫去，吃她的好东西。我要买铅笔、练习本，先父没有钱，就让我去问祖母爹要，七分八分或一毛钱，每次祖母爹都会给我。

我姐弟五人，祖母爹究竟为何只喜欢我爱我一人？长大后迄今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我常琢磨这个问题，以前在文章里也多次写过，与人亦多次谈过。最近，我全面、深入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我的结论为，是以下几个原因，祖母爹才特别喜欢我这个孩子：

一是，祖母爹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把先父当成自己的儿子，把我当成自己的孙子。本来我姐姐头上还有一个一九五三年出生的哥哥，但两岁就因病夭折了。我是长孙，祖母爹就把我当孙子来爱。

二是，我小时体弱多病，五六岁时就得了童子痨（我外祖父、大舅都患有肺结核），常受同龄小孩欺负，祖母爹就更加疼爱我。

三是，我从小听话，祖母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且事情做得她很满意。

四是，从小我就不怕吃苦，有毅力。中医成药，一个有鱼丸子那么大，又涩又苦，一般小孩都害怕吃这种药。童年时代我身体不好，天天就吃这种又大又苦的药丸。祖母爹哄我吃完药后，常常会从柜子上的瓷罐子里拿出一块半块饼干或一个金果（一种甜点心）奖励我，说是“压药”。我几岁时得了童子痨，年纪小小的，不要大人陪送，每天自己到乡里卫生所打青霉素、链霉素。每看到这些祖母爹都很欣慰，觉得我比一般孩子能吃苦，对我寄予深切期望。

五是，我从小爱读书，学习成绩好，不是一般地好，是村小学全校第一名，且是到一九七六年为止，该校建校以来成绩最好的一个学生，在村里很有名。我一九七六年高中毕业后，被村小学以选聘民办教师考试第一名的成绩招进去做民办教师。四十二年前的农村民办教师这个位置，是村里的一个上好工作，有关系有背景的人都想得到。这样的好事之所以会落到我这个毫无关系背景的人身上，主要原因是，我是这个学校有史以来成绩最好的一个学生，校长从工作出发，点名要招我进去做这个民办教师，实际上我也在选聘考试中考了第一名。我去当民办教师时，祖母爹已经去世六年了。夜里，老师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我常在梦中高喊“我没有拿！”（没有拿那五毛钱），把睡梦中的老师都喊醒了。

六是，我从小善于观察，心灵敏感，眼毒心善，能体贴地感受到大人无言表情下的内心世界。祖母爹情绪低落时，她不说话，我那么小就能看出感受到她的内心，并能在和她沟通中给予她些许安慰。我小时候，常见大人们用“你个梗心！”这句方言，骂一个人不会看人看事，不会动脑筋，糊涂愚蠢。祖母爹呢，常夸我“我尼少伢心空”，用这句话表扬我会看人会看事，懂事。因此我在“一眼看透”他人心思的能力方面，是有童子功的。前几年，我离开珠海十五年后重返珠海讲学，我和夫人一道，顺便去看望二十多年前在珠海教育学院工作期间的老领导刘立其院长。我对刘院长说，我在珠海工作期间，得罪人不少吧？刘院长说，也不是，你就是眼睛毒，别人看不透的你一眼看穿。我说没办法，我从小就这样啊，改不了了。

这些原因中，哪一个是最主要的呢？

我可以断定，是最后一个。

就是很小的时候，我就能进入祖母爹的内心世界和灵魂深处，能体贴地和她交流，听她倾诉，并和她互相倾诉。童年时代的我，是祖母爹寂寞晚年的心灵伴侣。

在祖母爹眼里，幼小的少伢，总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祖母爹活了七十六岁。祖母爹要是活到今天，或者活到一九九〇年我读研究生，哪怕是活到一九七九年我考上大学，那该多好啊。

祖母爹，是我每次写到，都会为其泪流满面的人。

在我的心灵深处我一直觉得，祖母爹就是我的亲祖母，祖母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的性格情感中有她的滋养。我的追求奋斗中有她的激励与护佑。我的生命，时刻有祖母爹相伴。我的人生大厦，祖母爹是坚韧厚实的底座。

春天来了。祖母爹坟头的青草，该又绿了吧？

2018/03/14

（补记：昨晚十二点左右，我在客厅电脑上写作这篇随笔的过程中流了泪。在里屋睡觉的语文味可能闻到泪的味道，突然紧张地跑过来，爬到我怀里，轻轻舔舐我脸上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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