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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贾克昌老师 精选

已有 12695 次阅读 2022-7-6 21:07 |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纪念贾克昌老师


2022年5月15日,贾克昌老师因病医治无效离世,享年85岁。今年春节期间,我们还去看望过贾老师,没想到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去看望他了。回想起来,贾老师的音容笑貌总是在脑海中浮现。疫情期间人的心情压抑,想写篇回忆贾老师的文字作为纪念,一直拖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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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70寿辰实验室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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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0寿辰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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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春节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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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春节看望

贾老师是北京人,1937年11月出生于通县。1958年考入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1963年毕业到中科院物理所工作。贾老师早期做过磁记录材料、吸波材料、磁光材料等研究,参与过著名的“109丙机”和 “1019小天线”的研制。贾老师在改革开放以后在磁学室负责磁测量的工作一直到退休。在这期间,贾老师负责过所里的基建,现在物理所C楼是贾老师主持建造的。他还担任过物资处长,同时兼附属工厂的厂长,促成外加工提成20%发奖金的政策,把工厂搞活了(但贾老师自己只拿物资处长工资,工厂奖金没拿过)。贾老师还做过单晶生长,薄膜制备等方面的工作,解决了不少技术问题。尤其是在他退休返聘的十年里,在我们课题组研制了一系列测量仪器设备,有力地支持了我们的研究工作。 

对照贾老师的2份自传文字和我与他的一份聊天记录,从1970年到1991年的20多年中,贾老师换过8个工作岗位,种类 “五花八门”。而贾老师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就干好一行,行行干得非常出色。毋庸讳言,由于历史原因,部分同事对贾老师的确有些议论,但极少是对工作成绩或技术水平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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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老师手写自传(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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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1982参加研制的提拉样品磁强计

这需要信念和情怀的支持。贾老师出生于贫苦农民的家庭,是五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从小就帮父母做家务。他直到9岁才在村里念了两年私塾。后来通过考试插班到通县模范小学四年级。贾老师非常珍惜这一学习机会。尽管每天来往学校要走20里路,到家还要干家务活,但他学习仍然非常刻苦,靠着助学金坚持到通县一中(现在的潞河中学)高中毕业。贾老师在自传里说:“因为有了高级社和人民公社,有国家的困难补助,全家七口的生活才得以维持”。这样,贾老师才能在1958年考入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无线电专业)。1963年8月贾老师大学毕业来到物理所工作。

贾老师在自传里这样说:“回忆自己的成长过程,充分说明没有中国共产党,没有新中国的成立,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这些,我不可能念完中学和上大学,更不可能到科学院的研究所工作。生我的是父母,抚育我成长的是中国共产党。这一简单而明确的事实,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也将永远鼓舞我前进”。我相信这是贾老师的真心话,也是支持贾老师的信念和理想。现在的年轻人大概比较难以理解贾老师这一代人的想法和做法了。但他们这一代人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和做的。

贾老师退休时,我们课题组刚建立。新组一无所有,白手起家。为了在短时间内打造出一个在国内外同行认可,学术上有特色的团队,我们选择了以发现新材料为主,表征物理现象为辅的策略,以多动脑筋和大量筛选弥补精细测量的不足。但这需要有足够的自有设备,在公共设备上排队测量是来不及的。贾老师针对我们的需求,研制了很多测量设备,有力地支持了我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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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老师最早为组里做的几台设备

贾老师做的第一台设备是交流磁化率测量仪。贾老师的学生张智祥给我讲过这么个故事:“我记得有一次贾老师带着我在退库设备中踅摸,发现了一块HP7081电压表,老爷子顿时眉飞色舞。这是一块8位半的高精度电压表,80年代西方国家对中国禁运,是国家通过其它途径搞的,分给了物理所一块。贾老师搬回来后妙手回春,将这块表修好了!贾老师把它用在了组里第一台测量设备上。虽然这块电表已经服役超过二十年,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状态,经过贾老师修理,它能够保证磁电阻测量的精度与数据的稳定性。老爷子嘴上经常挂着一套‘经’:‘我们要将手边的东西用起来,用好’。所以我们总琢磨着怎么利用手里现成的仪表元器件(包括常用的一些电子器件,如功率管、仪表放大器等),去研制科研人员能够用上、用顺手的测量系统。这些器件并未因为‘年代久远’而退出历史舞台,而是在贾老师的手里变成了有灵魂测试设备,成为全组人员将科研灵感“数据化”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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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贾老师“捡来的”高精度电压表

这样的测量系统贾老师为组里一连做了4套。早期我们学生发表的文章,数据大多来自交流磁化率和应变的测量,就得益于这4套宝贝。Heusler合金一共6类磁相变合金,我们组率先和独立发现的就有3类。国际上干这个的团队不少于三五十个,我们能占有这一席地位,就是得力于贾老师的设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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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老师研制的振动样品磁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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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试仪(右上),我们生长的单晶和驱动器件(右下)

自1998年开始,贾老师带着张智祥和杨冬等学生,根据课题组研究方向的发展,利用现有的5吨级大磁铁(2T磁场)和大功率稳流电源等条件,针对测量物质的弹性、超弹性、磁特性、电输运特性、温度特性、压力特性和频率特性等需求,研制了一系列测量设备。其中包括直流磁场装置、交流磁场装置、温度测量和变温装置(高温到1000K, 低温到4.2K),以及压力施加和测量装置(包括小样品和棒形样品)。为了配套这些系统,研制了磁强计、磁通计、电阻式应变计、位移式应变计、直流恒流电源、低频交流恒流源、高频电流恒流源等仪器部件。为提高测量精度采用了进口的锁相放大器(如RS830,RS844,5210等)和进口的纳伏表Keithley2182/181和SS7081,以及多功能直流恒流电源Keithley2400等商业部件。在工控计算机上,配置IEEE-488接口板、RS232接口板、JKH9230C和JKH9250等电路板实现数据采集和控制。在我们课题组内建立了完整的测量体系。

我亲眼见证了他的许多创新想法的形成和实现。

比如第一台交流磁化率测量设备,我觉得没有动手之前贾老师只在教科书上见过原理图。所有细节的设计和实现,比如磁场激励双线圈,串联反接信号线圈,反杜瓦密封,样品杆接线,加热和温度均匀区等等,都是他根据经验一边摸索一边试验干出来的。我记得第一条曲线出来的时候,贾老师欣喜地说:“这还真行嘿!”2000年,贾老师从河北工业大学电气工程学院招来一个联培生张智祥。小张聪明勤奋,贾老师善于指导,两个人配合得非常好。张智祥在组期间,自动控制、信号采集,以及软件编程方面独挡一面,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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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组里的部分学生(左二为张智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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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张智祥成为业界精英

磁极间隙越小磁场就越大,贾老师在设计VSM的高温杜瓦时,一个毫米恨不得掰成两半用,为的是把700 ℃的高温在几毫米距离之内就降到20℃,以保护漆包线测量线圈。我还记得贾老师反复琢磨了好几天,最后高兴地给我画了个示意图。真不错!用两个厚度0.3 mm的德银管,巧妙地形成了一个1 mm的水流间隙,设计出来一个厚度不到2 mm的水冷保护套。这个设计现在一直在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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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带的学生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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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里还有杨伏明和张效昌老师(前左一、二)

现代测量设备主要包含自动控制和数据采集两大方面,贾老师在自己经验的基础上,充分调动了年轻学生张智祥在计算机软件编程方面的优势,实现了数字信号和模拟信号协调采集,使锁相放大器与纳伏表这样的高级附件与自制的应变仪、磁强计等 “土模块”和谐地在一起工作。

在做VSM的时候,贾老师把测量精度提高一个数量级。“我们的算法是这样实现的,”张智祥跟我说:“一般锁相放大中的干扰滤波是将多组信号简单加和再平均。而我们采用了新方法:采集一定组信号后,首先计算出一个平均值(Mean),然后将超过标准差三倍以上的数据作为统计学异常点删除,有效的去除掉偏移大的数据。这就像体育评分那样: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大大削弱了过大干扰的影响。”这样,贾老师自制的VSM的精度就与室里的进口设备差不多了。

我生长单晶时想用珀尔贴效应(Peltier effect)调控生长界面,需要50 A的大电流从籽晶杆传到晶体上。贾老师帮我做了一个满足实验的电源。籽晶杆是旋转的,这要求50 A大电流不能与铜籽晶杆的间隙打火花。贾老师运用高压油开关灭弧的原理,圆满解决了这个问题。很多难题,贾老师都利用他过去掌握和积累的知识,开动脑筋,大胆尝试,“轻易地”解决了。

贾老师的学风严谨开明。贾老师平时给我们讲解的时候,从来都是开放性的讨论方式,可以质疑,可以反驳。有一次,提拉样品磁强计电源出了问题,贾老师对我说:“来,咱们讨论讨论。”我说,有的元件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电路原理也不懂。贾老师说:“我一个元件、一个元件地给你讲!”这件事情我非常感动,贾老师并没有因为我不懂而懒得教我。最后贾老师在给我讲解中(也许我问的无知问题反而启发了他?)忽然得到了灵感,想通了问题。但他还是耐心地给我讲完才去修复电源。我就是那时从贾老师那里学到了机电知识,退休后才能有底气在实验室帮年轻人维护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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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计量认证工作(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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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俊讨论(2018年, 81岁)              

贾老师从来没有把经验和知识当作私有财产。他研制的所有设备的图纸和电路图,都妥善整理好,完整地留在组里。我和张智祥把贾老师留下的图纸扫描保留了下来。留下的不仅是技术,也是贾老师的精神。

贾老师在我们组里返聘,但磁学室和所内外谁有问题,他都会热心地帮助解决。我记得他帮兄弟组修好了磁控溅射电源,帮三环公司做了电镀磁体的电源。后来,成果打出了声誉就忙不过来了。贾老师就把全部技术交给了黎霞和物科光电两个公司。在2002~2008的几年间,产品推广到河北工业大学、北航、哈工大、商丘师院、中国造币公司、上海726所等,直到物科光电最终掌握了全部技术细节。2018年,贾老师年逾八旬,还应公共技术组邀请,来实验室帮陆俊分析锁相放大器应用中,被测信号相对参考信号发生频率偏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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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老师留下的各种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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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试板成为“组标准”(贾老师手迹)

贾老师治组以身作则,返聘后仍然保持着“干在前”的“大家长”作风。有一次,大电闸箱里电死的大老鼠腐烂发臭生了白花花的蛆,脱落的鼠毛被开柜门带起来的气流扇到空中,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那股臭味令人作呕。我们请园区清洁工用铲子清除死鼠时躲得远远的,想明天臭味散去些再收拾下面的鼠洞。这时候贾老师恰巧从外面进来了,问清楚情况,查看了电闸箱,什么也没说,到外面拾来一筐碎砖头,坐到电闸箱跟前就要开干。贾老师不让我和学生靠前,用水泥砂浆和碎砖头把电闸箱的地面加固硬化了厚厚一层。干完他说,必须今天干完,因为闸箱与电缆地沟相通,那里的老鼠很多,晚上会再来,爬上电闸还会被电死。贾老师干活真利落!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干完了。

2008年,贾老师结束返聘,搬到西三旗去住了。有一次,组里的磁致伸缩测量设备出了问题。贾老师每天乘车从西三旗过来,亲自动手修理,一直到一周后修好为止。一次,我在检修X射线劳厄机中不小心打了个电火花,导致电路里面的元件损伤。这台设备年龄比学生都大,说明书和电路图早就没有了。贾老师用了三天时间,从机箱窄小的缝隙探头进去边看边画,硬生生画出一个电路图,找到损坏的一个二极管,把这台 “老爷车”修复了。贾老师修仪器总要坐小板凳,现在有几个还在实验室里。我现在也需要做小板凳了,才知道贾老师那时是忍着腰疼和膝盖疼在干活的。

贾老师是当过所长助理的,可以说是个“领导”,但他非常尊重科研服务部门的师傅们。贾老师课题组传统之一,是年终邀请工厂和低温车间的师傅们聚个餐,对大家为科研工作提供基础保障表示感谢。贾老师在这些部门威望很高。当时我刚来所时,办事图方便,经常打着贾老师的旗号。还真好使! 

有一次厂家来人修水泵,说需要拉回去换轴。我多了个心眼,在轴上做了个记号,结果修回之后就和厂家吵起来了。我指着记号说:明明还是原轴,为什么还要收这么多钱?为了壮声势,我打电话把贾老师喊来。贾老师来很气愤,但说话并不多。事后贾老师说讨价还价的事情他最不擅长。他说全家出去买东西,孩子们跟商家砍价他就躲开,觉得不好意思。当时我就觉得,贾老师不是那种对个人利益斤斤计较的人。不知道贾老师过去的老同事们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有一天早晨上班,我和贾老师走在了一起。看到三环楼前两个工人在一条土沟里面铺设动力电缆。贾老师走上去就说:“停下来!谁让你们这么铺设电缆的?回去问问该怎么干。你们要继续这么干,下午就得挖开重来。”工人问:“老先生你贵姓?”。贾老师说:“你甭问。你就回去问问这么铺设行不行!”下午我上班,看到果然换了方式。工人问我:“那老先生是谁?”我指着北面的受控楼说:“那个楼就是他领着人盖的。”贾老师怎么会不知道管这种“闲事”会惹一些人不高兴?他管了,说明他至少不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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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控楼”1976年竣工。贾老师主持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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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传关于参加基建的叙述

现在我也退休5年了,没事的时候还来到实验室帮年轻人整理一下仪器,解答一些实验操作和技术方面的问题。每当看到贾老师留下的仪器设备,就想起跟贾老师一起工作的日月。有时遇到问题,还习惯地想到要去找贾老师问问。

写这篇纪念文章,再次翻阅了贾老师的自传和工作总结,以及各种资料。字里行间处处表现出贾老师清晰的思路、扎实的功底;对事业的热爱,对科研的精益求精,对课题的准确理解,和对创新的不断追求。贾老师是一位了不起的磁测量科学家。组里这么多年的工作,取得的各项成果,都浸透着贾老师的心血和智慧。我们不会忘记贾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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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里获得的两个自然科学二等奖,包含贾老师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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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家见证了贾老师的辛勤奉献

现在科研经费多了,大家都喜欢买进口设备。先进的进口设备是国外科学家提出想法,制造商生产出来的,等我们买到手,人家已经用了好几年了。一线研究人员参与设备研发,是创新科研的必经之路,“追救护车”永远无法走到别人前面。我觉得,我们科研人员的仪器改进工作可以从对现有设备“加功能”开始,然后逐渐发展出自己的产品。探索物质的“黑箱”,增加对测量样品的物理干预,比如磁场、电场、微波、声波和应力,等等,必将获得更多的反馈信息,研究自然更具特色,也更加深入。多场公司(Multi-Field)曾把自己的工作叫“做样品杆”,以及“翠鸟”锁相放大器的出现,说明这么做是可行的。

设备研制不仅需要一定的机电基础和动手能力,也要求兴趣多样和知识面宽,更需要有像贾老师这样的理想和情怀——耐得住寂寞,禁得起怀疑,抗得住失败,看得淡名利。贾老师始终以最朴素的心境行走在科学技术的“修行之路”上。贾老师的言行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精神财富,在不断地鼓舞着我们,以前辈为榜样,毕生求索。

贾老师,我们想念您!

吴光恒

2022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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