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见了父亲,带着他特有的微笑,像拍全家福照片一样,端坐在白发母亲,和几个兄弟的中央。我起初只想去挪动,那一把熟悉的藤椅,是想靠着父亲、母亲,兄弟们再近一些。谁知道藤椅的靠背,那一圈斑竹的支架,突然间分崩离析,断裂成一截一截。
我有些尴尬,不住地对着亲人们,解释说这把藤椅,其实是父亲早年,起居室里那把。是我成家那年,偷偷带到了这里。
对于这把藤椅,兄弟们都熟悉,幼年的时候,搬不动太沉的木凳,一到冬春太阳天,大家就争抢着,端藤椅到院坝,晒太阳喝茶。而平常时候,总见父亲坐在藤椅里,沉思他的旧事,或书写他的过往。
为何我,却不好生保护,把它弄成这样?我似乎责怪起自己,突然鼻子一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朦胧中还鼓足勇气,双手拥住父亲的头,好像这是长大以后,第一次这样紧紧地搂他。
隐约中听见父亲安慰,说:“这把椅子,好几十年了,迟早都要烂掉。”
我却不愿放手,生怕稍一松手,父亲会像藤椅一样,从我的生命中溜走。
我开始不停地,和父亲说很多话,像要一口气说尽,他带我来这个世界后,感受到的全部委屈,经历过的所有挫折,还有这半生的颠沛流离。感觉这是长大以后,对他说过所有话的总和。
我提到父亲,第一次带我坐汽车,那是从故乡,到他工作的地方,望不到边的群山,清澈透明的江河。当时要坐7小时长途,他一路都在打盹,脑袋就一次次,把我撞向车窗,让新奇看风景的我,心里充满委屈。当然也有快乐的事,那是一个暴雨天,他回来时坐在驾驶室里,要带我去看昭化古城。好长一段碎石路,雨刮器不停在转,行道树不住地闪,雨水淋湿我的头发。终于住进一套四合院里,却见倾盆大雨,从青瓦房顶上流下,飞溅到天井里。
我说起父亲,第一次带我坐火车,那还是文革期间,那个疯狂的年代。车厢里挤满了,大串联的红卫兵,他们高唱雄壮军歌,挥动红色语录,闪闪焕发着,他们的青春活力。我把脑袋伸出窗外,却受到父亲责骂,只好又缩回窗内,看见像章的红,臂章的红,红旗的红,还有一遍一遍,唱不尽的红太阳,让我一阵阵眩晕。也好生羡慕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就想这样一路跟着他们,去梦中才到过的北京。
父亲没有带我坐过飞机,因为我出生以后,他就离开国营单位,回我们本地的小机关工作,没有了出差的机会。虽没有和他一起坐飞机的经历,却经常听他说起,他此生最有意义的出差,就是那一次坐飞机。从成都飞西昌,旋转着螺旋桨的伊尔18,机舱里没有其它乘客,只有十多头黄牛,他是押一批优良品种,送到凉山的彝族地区。后来听说这些黄牛,在当地繁衍开来,成为当地的主流品种。又把我乐得,直说不信。
我长大后,其实有很多机会,带父亲坐飞机旅行。也曾多次规划,要随他的脚步,去灌县、武都、昭化、西昌,一些微不足道地方,追寻他的往昔,感受他的喜乐。却都是因为忙,或其它原因,最终没有成行。等我的孩子都已长大,离开家去了外地,才想起去兑现承诺,却发现父亲已疾病缠身,早就没了体力,去完成那样的旅行。
我痛惜啊,就在几年前,他还一个人去乐山。记得刚进家门的时候,他手里提着画眉鸟,头上戴顶旅行帽,脸上绽放儿童般的光彩。使我痛下决心,一定在下一次,等这阵儿事情忙过,等天气再暖和些,父亲不再哮喘,母亲腿脚灵便......
终于一列火车路过,汽笛声把我惊醒,才发现自己是一个人,躺在上海莘庄的宾馆里。
终于也缓过神来,确信我的父亲,已经在三年前去世,再过一个星期,平安夜里,又将迎来他的忌日。回味刚才梦中情景,幸亏曾紧紧搂住了他,还叨叨絮絮,说了那么多的话。那些从未说出口的,一直深爱他的话,但愿能在今夜,都传到他那里。
我起身推开窗,仰望一轮江南月,见它从清幽天穹,发出慈祥光芒。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4 11:31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