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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发表】往事并不如烟(127)

已有 2526 次阅读 2018-7-29 20:32 |个人分类:回忆录|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二一六  洪婆带给我的启示和煎熬

1972年暑假,我从大学回到了家里。一天中午,爸妈收工回家吃饭。正准备开饭,洪婆来了,她说是有事来找会计——我爸的。

洪婆对我爸说,因为她爱人在外地单位工作,现在在家里的四个人中,只有她出工干活,三个小孩在上学。家里现在工分少,负担重,生产队里分配的粮食少,现在家里没有粮食吃了,请队里给一些补助粮。我爸说:“这事是队长当家,由他决定。你只能去和队长商量,我无权处理。”洪婆见状,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地哭诉起来,她死磨硬泡,说软话,就是要我爸答应给他粮食。我爸反复对她解释,实话实说:“我只是管账,队长管批准,我解决不了你的困难。你去找队长吧。”洪婆见我爸不松口,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大腿,随着身子有节奏地不停前俯后仰地大哭起来:“我、的、天——呐——!这叫我们怎么活——呀!呜一一呜、呜,我们好难哪——,我们怎么这么苦呀?你们不管,我们一家只有饿死啦——。呜——呜、呜、呜。”她反复苦诉,鼻涕口水流到了衣服上,吊成长长的亮丝,流到脸上的泪水用手一摸,成了一道道黑灰色的印痕。看到了实在让人难受,同情。

她哭了好长时间,我爸还是那句话,他确实无权批粮。洪婆见没有希望了,停住了哭,改成说硬话了:“你们不要这样对我们,我们家男人不在家,少劳力,受你们欺负,让我们饿肚子。过几年以后,我们家小孩长成人,就有劳动力了,说不定还在队里当家。可是你们家几年以后,还不如我们,你儿子也在外面工作,将来你媳妇也和我现在一样,在家种田,也是没有男劳动力,日子还不如我们呢。你看我们怎么来对付你们!”洪婆说完,一跺脚,“哼!”一声走了。

她说的我未来媳妇,指的就是我们邻村的娃娃亲,我20多岁了,我们还一直保持这种关系。我们家所有人都愣住了,没出声,好长时间没有缓过神来。是啊,他说的既是实话,也是威胁。

此情实景,让我受到了重重冲击,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是啊,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他那种挂着鼻涕眼泪的痛苦可怜像,在我眼前像挂着一幅画,凝固在那里。如果我按照原计划走下去,那我以后的老婆孩子就会过得很痛苦,不仅仅是缺粮,饿肚子,老婆会被拖累死,还将面临着无厘头的报复。

我们队里有两个规矩:一是队里分粮食、柴草是按人头和工分分配。人头粮占口粮的百分之五十,另一半粮靠工分争来。所以劳力少,工分少的人家,粮食也分得少。家里老人小孩多的户,粮食总是不够吃。那时全国粮食都是靠计划粮票供应,有钱也买不到。谁要卖粮,那是投机倒把,违法。二是但凡队里有需要集体去干的大活,尤其是重活、累活、早活、夜活和突击活,都是按户摊派劳力,每户人家必须派出一个人去顶着,不然就扣粮食。

队里摊派的重活,都是男人干的。可是家里没有男劳动力的,只有女人出马强撑着。所以,没有男人在家的女人,忙了家里的小孩、老人、鸡、鸭、猪之外,还要到外面顶男人干的分子活,起早贪黑,无日无夜,很苦很累,很吃亏,很难受。

怎么办?我的对象怎么办?我今天想,明天想,天天煎熬着。带着这个煎熬回到了学校,想不出好办法,放手难,不放手也难,只能日日煎熬。那时候,农村户口不能流动,农民进不了城。进了城也不能安排工作,那时的工作都是政府统一安排,没有城市户口不行,即使有事干,也没有计划粮票,无饭吃。所以她只能呆在农村,后果可想而知。

几个月后,权衡利弊,我决定放弃这个娃娃亲。我这是昧良心的做法,对她会是很大的伤害。只有放手才能解决我的后顾之忧,才能让她去找到能和她在一起过日子的男人共同生活,让洪婆的预言和报复打算落空。也让我们不要重演洪婆家的苦难日子,其实也不为解放她的一个办法。

其实,放弃也躲不开痛苦煎熬。之所以痛苦煎熬,一方面是感情。虽然我们有十多年关系的娃娃亲,我走动她家才两年,每年只有中秋和春节去一下。我们直面接触加起来总共没有超过十小时,说话也没有超过几百句,还没有建立深厚的感情,但是,我们毕竟是青梅竹马,他对我还是有较深的感情和寄托的。这可以从她妈转述的一些事情中了解到,1971年夏天,她家的几棵桃树上结满桃子,都熟了,她把最好的一棵桃树上的桃子全部留下,谁都不许摘,说要留给我暑假回去吃。我回去看到桃树上挂满红红的桃子,桃树下边地上遍地都是熟透了自然落下的桃子。他们告诉我,她不让任何人摘一个桃子,谁摘就和谁拼命。另一方面,最使我痛苦煎熬的是我对她的不舍,她的勤劳、俭朴、能干、吃苦耐劳和善良美德,她的超凡的美丽。我常常谴责自己,是我背叛了这位好姑娘。在学校,我为了从煎熬泥潭中爬出来,就转移注意力,日以继夜地拼命地装收音机,通宵达旦,直到十分困了,熬不住了,倒下就睡。

我从此停止了给她写信。1973年春节,为了躲避她,我也不回家过年,一个人猫在学校的宿舍里煎熬,苦度清净而痛苦的春节。她写信给我,请我到县城一见,去谈谈。我流泪读完了信,狠心没有回复她。因为我知道,一见面我们就恢复“大使级”关系了,我和她的苦难就会跟随一辈子。因为她不知道,洪婆他们正在等着她去赴汤滔火。让我至今难过的是,我没有把困难和苦难向她说清楚,让她永远对我怀恨在心,让我至今背负自责的包袱,要一直背到黄泉那边去。

人要是长后眼睛就好了。当时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改革开放后,农民可以进城打工了。我看到我的一位在大学工作的老乡和朋友,把他的乡下妻子接来在学校后勤打工,一家人团团圆圆,恩恩爱爱,我心里就思绪万千。我的决策让她产生很大痛苦,使她失去本该有的幸福。但愿她后来更幸福。

我们那时有一社员们都知道的顺口溜:“睡着吃,坐着想,没有吃的找队长。队长放个屁,让你去找会计,会计说没得钱,叫你去找保管员。”人人都知道没有吃的找队长。队长推卸就打发人去找会计,没有队长的发话,会计敢开支?我一直不明白,洪婆的困难本来是队长管,洪婆为什么不找队长而找会计,从而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后来才想清楚这个问题。洪婆的困难确实存在,但是按规定又无法解决,所以就把洪婆推到会计这里。如果会计办了,出事了,由会计承担违反粮食分配政策责任,当时那个处罚是很重的。如果会计不办,这一堆鼻涕就沾到会计身上。

                                           (2013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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