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大学的标配理念之一是学术自由。

学术自由的内涵是什么？

学术自由有无弊端？

我们来梳理一下学术自由的来龙去脉，以及可能的发展趋势，就会发现学术自由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

首先，谈谈什么是自由。自由必须与不自由（包括限制、约束、羁绊、束缚等）一起考虑，才能凸显其内涵。学术自由自然就与学术思想压制有关。人们要突破旧有思想束缚，让科学思想和方法成为主流，指导前行的脚步。这样一分析，就变得较为清晰起来。在西方社会，旧有思想指教会的神学论。

在德国的先进大学理念没有引进之前，美国早期大学里的教师就开始需求更多的自治权。到了达尔文时代，通过对达尔文进化论的大研讨，学术革命被全面激发。到后来，这种讨论其实已经超出了达尔文进化论本身是否正确的问题，也超出了进化论与神学论是否可以协调的问题，而是全面扩大了争论领域，包括科学哲学、学习心理以及学术自由等。

“科学”要想全面战胜“神学”，必须与自己的好兄弟“教育”联手。通过加强科学专业，科学教导，逐渐把神学挤出教育体系，让神学回归教会。早期教会创办大学，最终脱离大学，生活好似又回到了原点。其实，这是螺旋式上升。此时的大学早已脱胎换骨，为转向现代化的大学而做出准备。

对于美国教育而言，引进德国的研究型大学的理念非常及时。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成为首个研究型大学，凸显科学研究与研究生的重要性，并成为后续大学发展与建设的典范。

19世纪的德国大学以学术自由为其立校根本，教育理念先进。这种学术自由与德国的社会思潮密不可分，与民主呼唤自由的想法不谋而合。在某种程度上，学术自由成为国家自由和民族自由理念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德国式的学术自由，在现在看起来都相当彻底，为后续学术自由思想打下根基。其主要思想是，学术自由包含教授自由与学习自由。对于学习自由，学生可以自由地听课、选课。教授的研究领域也不受侵犯，他们可以自由地设计自己的教学大纲、教学方式、以及教学内容。甚至可以教授一些“不正确”的内容。学生有权利接收或者反驳教授的内容，让错误与正确交相辉映，互相碰撞。所谓真理越辩越明，知其然，也知所以然。

在教学双方完全对等的情况下，会形成一种平衡。教授教不好，自然就不会有学生去捧场，从而丢掉声誉。学生在这门课中没学到内容，可以自我调节，找到自己喜欢的课程。教授与学生之间只有在一点上完全达到平衡，那就是客观真理，而不受各种外部行政权力干扰。

德国大学教师在学校内部享有充分的自由，但是在学校外部，则要受到国家政策和法律约束。这种二元化模型，在德国的教育体系中，并不违和。可是，这种模型传到美国时，美国人则辩证地吸收，并加以发展。

在美国，学生的学习自由被很少提及，而教授的话语权问题则不只限制于大学内部，而是作为公民，享有言论自由。这就意味着，美国的教授可以更自由地参加校外的政治活动，形成更广泛的影响力。

这种新模型，显然也会对大学造成迷惑。一个大学教员，在社会上言论的影响力显然超出了一般民众，并且有可能会对大学达成很大的冲击。同时，大学生的思想并没有完全成熟，这暗示着大学教师并不能随心所欲地贩卖自己的观点，而是要有组织，科学地按照教育规律，完成对学生的逐层教育。对于教授而言，其专业领域与技能的评判需要专业人士的指导，而并非早期董事会的专权。这种公平自治的思想促进了大学教授会的发展。

随着时间的发展，学术自由已经从表象的学术行为转化为一种伦理观念。学术自由捍卫的是科学真理，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以及对自身价值的追求。

如何才能保护大学教授的学术自由？

1915年，美国大学教授学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

AAUP）终于把学术自由和职位安全联系起来。Tenured-Professor享受极大的职位安全。在没有特殊理由下，学校无权开除具有终身教职的教授。至此，美国大学体系中，学术自由获得了法律保障。

新时代的学术自由概念进一步演化。

首先，学术自由与民族独立自由理念基本分离，学术自由真正在学术领域起作用。其次，学术自由慢慢简化成终身教职与PI制融合的一种具体模式。PI可以自由支配大学给与的资源与权力，这对于年轻PI来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在学习自由方面，学生也延续了部分权利，比如灵活的学分制度、辅修与选修课程等，但是与早期德国的学习自由相比，还是差很远。

学术自由，作为一种思想和实践模式，会受到时代的约束。时代变迁，其思维内涵也会变化。现代大学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其复杂度都不是早期大学可比拟的。拥有几万学生的大学，无论如何也设计不出一种完全自由选课，且不崩盘的体系。规模增大，旧有的体制就会出问题。举个简单的例子。秦国早期小，利用严格的刑罚规定戍边的人必须及时赶到，这基本没问题。可是，当秦国变大以后，同样的法律就会出问题，造成大泽乡起义。这就是典型的统一法度和规律，在规模变大之后失效的案例。

面对规模化与公司化的现代化大学，学术自由到底还需要坚持吗？

答案是肯定的。

科学在探究世界的过程中，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和随机性。大学存在的一个最根本使命就是创造知识，填补知识体系中的空白。还没有一种理论，能够完全指导预知并支配科学体系，去明确摘取最想要的科学明珠。科学研究的这种随机性，要求不同的教授耕耘于不同的领域。也就是科学研究东方不亮西方亮，这种模式在上个世纪非常成功。其效果也并非完全的自由，科学家通过坚实的科学功底，在他们认为的多个研究方向上取得重大突破，为20世纪人类社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学术自由虽然和民族解放自由不再联系在一起，但是却成为教授们探索世界和实现自我价值的精神支柱。尤其在于学术内部利益共同体抗争方面，学术自由是保护教授的一种重要方式，

学术自由在大学治理中，是平衡与协调教师队伍与管理层之间矛盾的重要手段。教授自治，或者教授治校的权利已经被新的职能部门取代。但是，保持教授积极自由的研究作风，防止职能部门的过渡干预，始终是现代大学必须面对的问题。

学术自由可以保持大学的科研活力。大学是百年老店，需要应对不同的社会冲击和时代变迁的影响。单一的科研模式和教学模式，很容易让大学在社会转型时遇到潜在的压力。

学术自由有无缺点？

根据上面分析，学术自由的提出具有很强的时代背景，民族精神发展需求以及所处的初始科学时代，这促进了科学的繁荣，事实也是如此。可是，到了21世纪，科学大发展，知识大爆炸的年代，人们对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需求有了本质的区别。面对浩瀚的科研领域，一个大学几百到千人规模的教授团体，无法涵盖所有的学科领域。这就造成了两个重要后果，一个是不同大学之间的同质化和重复建设。而是，极易造成在一些确实不重要的科学方向投入资金，在科研领域低水平重复。这有点像纯粹的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当经济规模大了以后，纯市场经济被证明存在很大的弊端，而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相结合，既有方向，又有灵活度。

市场经济打开了大学大门，学术自由直接暴露在市场的冲击之下。学术与市场，看似不相干的两件事情，在过去几十年中，变得越来越密切联系。市场通过捐赠、协助校园建设、共建实验室、加入董事会等等方式，深刻地影响了大学的发展理念、管理方式、学科设置、培养人才的思路、科学研究内容等。大学在很多特征上都与大型公司趋近，但是又显得比公司还要复杂，多种混杂的发展需求，大学变得让人难懂。

学术自由的概念需要重新厘定。其内涵不只是科研与教学，而需要拓展到与社会的关系。在学术研究方法，授课方式、教学大纲，以及学术思想研讨等方面，教授应该有充足的自由。在学术研究领域，教授除了保持自己的科学热情，也不应该排除低水平重复，达到国家与社会需求以及个人探索之间的平衡。学术自由的学生端，也需要重新思考他们的时代诉求，而不是在既定的或者一些过时的教学体系中浪费青春。加强学生的学习自由，是促进学科建设的有利助推器。

最后，我认为，学术自由其实就是学术生态体系中的多样性问题，是一个健康体系应该拥有的特征。

无论什么样的内涵和定义，保持大学的活力，始终让师生在创新的浪头，在新时代，展示大学应该有的引领作用，是检验这个时代学术自由思想最有效的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