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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尚存一息,自有鸣生

已有 3239 次阅读 2021-6-15 19:32 |个人分类:前辈|系统分类:人物纪事|文章来源:转载

尚存一息,自有鸣生

                  ——记黄复生先生二三事

转载自:https://mp.weixin.qq.com/s/8UJNFwaPneXHxBjADAYLDA 

我是2004年考入中科院动物所动物进化与系统学研究中心(现在叫院重点实验室),所以搞分类的老人都常将重点实验室称作中心。黄复生先生曾经是中心的老主任,当然他在任的时候好像还叫昆虫研究室,但对于我这样的新人来说,昆虫研究室的名称已经很久远了。黄先生退休后被返聘在梁爱萍老师的研究组,办公室在动物所中关村老所生物楼的707房间。20046月,我来动物所报道,被梁老师安排在707房间,与黄先生和另外一位留所的年轻博士同在一个办公室。从此,开始了我们长达4年多朝夕相处的日子。来所之前,动物所的先生们都是神一般的存在,蔡邦华、陈世骧、刘崇乐、朱弘复等先生早已作古,他们的故事是在学习动物分类学后由老师们在课堂或闲聊时讲述的,都是崇拜不已。而他们的学生,比如黄先生是蔡邦华院士的学生,仍然活跃在昆虫分类的一线,老当益壮,完全没有退休多年的样子,每天都在标本馆或办公楼里相见。

第一次见黄先生,虽然头发已经灰白,但精神矍铄,腰板挺直,丝毫不像七十多岁,身体就像二三十岁的棒小伙子(事实上,恐怕很多年轻人也没有他的身体体能好,这是长期的野外工作和身体锻炼积累而成的)。他面带笑容,和善可亲,衣着极为朴素,一件旧衬衫应该已经穿了很多年。具体聊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自然是介绍自己和硕士期间开展的工作,勉励我好好干什么的。但黄先生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看到有年轻人加入昆虫分类大家庭的那股兴奋劲和期待给我留下永不磨灭的记忆。

黄先生知道我硕士期间搞得是蜈蚣的分类,很希望我博士期间搞跳虫的分类。他一直以来除了开展等翅目和小蠹的分类工作外,对无翅类昆虫极为看重,发现了中华缺翅虫和墨脱缺翅虫,填补了我国该目的空白。此外,他对其他无翅类昆虫也采集了很多,比如跳虫、石蛃、衣鱼等,特别是跳虫积累了大量标本。无奈跳虫太小了,黄先生的眼睛不是太好,长期的显微镜下工作,黄先生的眼睛受害很大,虽然积累了大量标本,但系统的工作开展不多,特别希望有人能传承下去。

我当然很乐意接受这个工作,标本有,文献有,还有老先生的指导,自然事半功倍,成果丰硕。但是作为男生,出野外很重要,梁老师当时有课题任务在身,还是希望我做蜡蝉类的工作,所以跳虫的分类由梁老师的另外一个女博士生来做,很遗憾没有接下黄先生的班。

梁老师当时主持了东喜马拉雅和横断山区的昆虫考察项目,2005年和2006年派我两次赴西藏的藏东南地区领队昆虫考察,其中一次要到当时我国还是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墨脱考察。黄先生是我国第一次青藏高原科考的主力队员,对西藏,特别是墨脱、察隅的昆虫考察情况极为熟悉,也主持和参与了大量青藏高原的昆虫科考和著作的编撰工作。这些故事在他的回忆录《昆虫学理想和我的眷恋》中已有叙述。黄先生非常支持我的西藏科考工作,在各方面给予了大量的、细心的指导,把他多年来一直使用的采集工具还赠送给我。他特别希望我能在察隅和墨脱再次采到缺翅虫,既丰富了馆藏,还可以开展一些分子工作。他详细讲述了他在什么生境下如何采集到的缺翅虫,还把标本和图片找来让我学习掌握。可惜的是,我是初入昆虫科考的生瓜蛋子,还要组织和服务整个团队的后勤工作,虽然我时时注意收集,但是还是没能采到标本,一直深以为憾。

黄先生特别希望我们能够去波密的易贡湖去采集,讲述了他们当时在军队的保护下在易贡湖采集的故事。他认为那是仅次于墨脱的一个采集圣地,虽然里面蚊蚋肆虐,普通蚊帐根本挡不住这类小咬儿,基本是全夜无眠,但能够采集到异常丰富的昆虫,怎么都是值得了。易贡湖本是堰塞湖,所在的易贡国家地质公园有川藏公路上著名的通麦天险排龙天险地段,我们去的时候仍然是不通汽车的近无人区的地方,自然又是一个未完成的遗憾。

在读博期间,我受黄先生的指导很多,受益匪浅。虽然没有能做跳虫分类,但是他还把另一个重要的无翅类昆虫——石蛃让我来做。黄先生一直注意收集我国的石蛃,从海拔4800多米的青藏高原到海南岛的热带雨林,从新疆的茫茫戈壁到东南沿海的荒滩石罅,处处都有黄先生的采集记录。几十年来,黄先生收集了全国各地的石蛃,涵盖了祖国大部分地区。我们合作的第一篇文章,由黄先生亲自指导和示范,标本的鉴定、解剖和绘图都倾注了黄先生大量的心血。为了能够建立更广泛的国际合作,黄先生建议将这个石蛃新种定名为huashanmendesi,即代表了采集地我国华山,也感谢石蛃分类大家Luis F. Mendes教授的指导和帮助。之后,黄先生和我又陆续发表了西藏墨脱1新种代表了光角蛃科的中国新纪录和越南北部的2新种。但是,又是感到深深愧疚的是,黄先生对我的期望很高,我却在中国石蛃的分类上倦怠不前,很多积压在面前的种类还没有得到整理。

我和黄先生在中关村办公室一起工作超过4年,后来动物所搬迁到奥运村,距离中关村远了,虽然组里仍然为黄先生保留了办公座椅,但他来办公室的次数少了很多,只是偶尔才过来。他和许多退休的老先生们完全全身投入到中华大典动物分典的编撰工作,历时九年,作为副主编于2016年出版了这套巨著。

黄先生一生清贫乐道,一年四季总是那么几件旧衣裳,虽然干净整洁,但依然掩盖不了十余年甚至几十年穿着带来的破旧。一个公文包不知是什么年代开会时保留下来的,拉链已经损坏,也全然不顾,依然乐此不疲,欣然带着它前往办公。据我所知,黄先生多年积攒了下来的工资收入,一部分用在自费出版的《昆虫学理想和我的眷恋》著作上,剩下很大一部分捐给了黄先生家乡某小学的教育基金会。因为黄先生是很多年前随便聊天时跟我提了这件事情,具体细节恐怕他一直都压在心底,甘愿默默地奉献,从未向外人谈论过。

黄先生长期注重身体锻炼,身体一向康健,一些体育锻炼的小故事可以见他的《昆虫学理想和我的眷恋》。接近八十岁时,仍然每天早起长跑,绕着中关村跑一大圈,还要做俯卧撑几十个。跟我们闲聊时,我其实是将信将疑的。2012年在西安杨凌召开纪念周尧教授诞辰100周年暨第12届全国昆虫区系分类学术研讨会,我邀请八十一岁的黄先生一起参会。黄先生喜欢坐夜车,说是睡一晚上就到站,既便宜又方便。虽说我给买的是软卧,但依然是上铺,老先生上下铺娴熟,丝毫不像耄耋之年。在杨凌开会和会后科考的日子,为了照顾黄先生,也是节省住宿费,我和黄先生同住一屋,亲自见证了黄先生的身体素质。每天天刚朦朦亮,黄先生就已经穿戴整齐,到外面去跑步锻炼了,六点不到,黄先生已经锻炼回来,稍加整理休息又悄无声息的出去了。我有次正好醒来,尾随先生出门,看到先生来到宾馆另一侧无人处,开始做俯卧撑,标准动作一组二十多个,连做几组。我相信,现在的绝大多数年轻人都无法完成。后来,黄先生来奥运村办公室,又一次见证他做俯卧撑的风采,那时他好像已经有八十四五了。

黄先生身体好的另一原因是尚饭,也就是能吃,尤其喜食肉类。在杨凌的时候,我亲眼见证黄先生的饭量,八十多岁的老人是我饭量的三倍不止,虽说我的饭量不大,但也着实让我印象深刻。黄先生说,论起吃肉,他还比不过同去青藏高原的冯祚建先生。其实,黄先生在夫人去世后独居生活期间,生活十分简单。他告诉我,他总是炖上一大锅肉放在冰箱里,每次挖出一大勺加上些蔬菜再炖熟来吃。他还很喜欢吃硬米饭,蒸出来总是一粒一粒的,说是米饭软塌塌的不好吃。在奥运村时,黄先生偶尔来办公室,午饭就是一包方便面。和米饭一样,方便面也喜欢吃硬的,本来有微波炉,他也不用,就用开水泡个两三分钟,直接开吃,还津津有味直说好吃。

2020122日是我见黄先生的最后一面。临近过年前,我有时会给黄先生送去一些母亲和自己制作的卤肉、丸子什么的食品。黄先生那时的身体依然非常硬朗,只是脸部明显的清淤伤格外显眼,那是黄先生晚上起夜时,由于眼睛不好,撞在墙上导致的。那时,我劝先生不要一个人居住,应该找个保姆或是和家人在一起,他全然不在意,说一个人习惯了,二儿子也总会前来照顾他的饮食,没有什么问题。眼睛虽然不好,但会去医院治疗,应该很快就好。

黄先生向我询问了在南京的工作情况,勉励我好好工作,告知我他在完成了《中华大典 动物分典》和《中国古代动物名称考》后,还在编撰一本有关古代动物的专著,心中满满的自豪和充实。他特别兴奋地告知我,据他对《尔雅》等古籍的考据,证明了中国的动物分类学早于希腊亚里士多德数百年,《尔雅》里已经有了和现代动物分类很类似的分类系统。通过他对缺翅虫目更详细的研究,他提出缺翅虫目是一个特殊的目级雌雄异型的类群。他还向我展示了那两篇基本成型的论文。

黄先生自信自己身体很好,告诉我不久前还独自回福建老家。我还借机邀请黄先生来南京参观指导,做个报告,他也很高兴接受了邀约。可惜后来的新冠疫情变得很紧张,这件事也未能成行。今年看到数位老先生都过了九十大寿,门生云集,众星捧月,也不禁感慨动物所的老先生们由于各种原因,学生不多,很少为外人所知。我还暗自想今年如果有机会,邀请几位老师来南京,也给黄先生开个寿诞庆祝。

在黄先生的电脑里有一封写给朱朝东老师的信件。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还想说几句题外话:我热爱昆虫,热爱我的昆虫学事业,甚至超过我的一切,昆虫学事业是我心中难以忘怀的情节,一只老虫的向往、寄托、理想与希望。只要活着,总想蹦跶,尚存一息,自有鸣声!我依恋我的事业,也珍惜我的生命,但是事业是厚重的、永恒的,生命是微薄的、有限的,我愿以微薄的、有限的生命献给厚重的、永恒的事业,并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个人总是要轰轰烈烈、蓬蓬勃勃地奋斗、奉献与求知!但是最后一定要平平淡淡、安安静静地告别、撤离与归西。虽说终了我人生,喜看接力有后贤;茫茫大海千帆过,一代超越一代人。黄复生 2019.7.1这写的太真实了,这就是黄先生一生的真实写照。我本是想用来勉励自己,就拍了照片。

我是在天津回北京的火车上收到朱老师发给我说黄先生突然离世的消息,简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在车上,翻出留在手机中的这张照片,数次都没有完整读下去,每每被泪水搅浑视力,眼前一片模糊。在等地铁时,把这张照片发到昆虫分类神仙群里,还是想写一句尚存一息,自有鸣生,确真的打不出这个几个字来。这里面不仅仅是有突然失去一位尊敬的师长的惊愕和惋惜,还有好多给黄先生的许诺未能兑现的遗憾和感慨,回顾和黄先生的交往往事,历历在目,百感交集,不禁泣不成声。

今天送先生最后一程。黄先生是真的“平平淡淡、安安静静地告别、撤离与归西”,没有任何仪式,没有很多人相送,带着他的昆虫学理想和眷恋走了。

宋志顺

202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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