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钦察我的家——”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每举刀冲锋的时候,每每浑放不羁的草原雄风扫掠万物的时候,我的耳旁就无比清晰的响起了这首歌,那声音总是起音浑厚,落音袅袅,余音绵长。同时我的眼前就出现了那个迷人的豁阿，那双勾人心魄的挥之不去的眼神……  

随将出征已数十年了，向来蒙骑大军所到之处都是“横扫千军如卷席”，但这次攻坚战却显然不那么顺利了，八赤蛮这小子凭借密林地形，神出鬼没，多次逃出了我军的重围，拔都将军显然也发怒了，“若得其人，定诛不饶。”马鞭甩的节节作响。

可是又能如何呢？眼看包围圈在缩小，八赤小子已成瓮中之鳖，可是当我催马向前时，一股不知名的强风夹着枯草败叶迎面而来，马头儿一扭，待再寻逼上去，这家伙已不见踪影，毕竟他骑轻路熟啊……  

这样的奇仗我们十几年来还没干过，向来都是两军阵上相见，血刃铮铮绝不服输，可现在我们总逮不住一个确定的目标啊，这仗打的窝囊透了。

“这样持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我们的帅营又被袭击了，损失了车马八十犋……”“我看我们还是班师回朝吧，就这么个小地方，林多河密，远不如草漠开阔，得来了也难驱马奔驰……”军士们小声议论着。

夜火在欢快的狂舞着，身着兵甲，两位兵士抬上了一桶忽米思，那特有的清香马上飘进每个人的心底里。“不许抢，每人两壶，煮热了再喝……”拔都将军发话了：“不许言退，宁可战亡，勿垂手返，若有不从，与此同而！”言毕刀落，一方木几顿成两片，人人都嗫不吱声了。是啊，自我们伟大的可汗成吉思以来，向之战必有果，临阵退下，不是我们蒙古人的性格。蒙古兵士都是天将，是经历了血与火的净化的，我们的撒满告诉我们，我们生自山的那一边，是从太阳汗那里来的，来到雄风大漠是为了承受风寒饥苦的磨练，从而成为真正的曲律——人杰。

夜阑更深，我却毫无睡意，绕着帐子看远山隐隐曛曛，冬夜寒气逼人身骨，身在兵营更思念太阳般温暖的塔塔尔包里的生活。仰头向天，哪颗是我心爱的姑娘的眼睛？

巴特尔——

噢，拔都将军。

不睡？

出来看看，你也起来了？

无语。大风吹的军帐呜呜作响，如泣如诉。

良久。将军突然问：“你跟随我身边多少年了？”

我心一沉，十四五岁正式随军出征，算而今已十二三年了吧？将军都跟了两届了，拔都老弟是我看着长大的啊，忠心事主，应为共亡啊。问这个干啥呢？我心中暗自奇怪。“大哥心中有位姑娘了吧？待攻下牙札黑地区，过了亦的勒河，我为大哥你操办大事吧。”

       铁血汉子，却难抵此一语，我心头一热，忙答道：“不，不，不！随将军当戎马一生，生不离左右。咱额赤格在的时候，我就立誓效劳咱赤术部一辈子的，再说，将军年纪尚幼，巴特儿怎忍离去，我一定要助你荡平斡罗思再一块回归咱和林。”

       到底是手足共长的兄弟！我久久的望着将军那英气逼人的面孔。“牵马出去溜溜吧，我的巴特儿兄弟！”我感觉到一股热流穿过黑暗横扫了过来。寒星在望，纵马沿河畅语，至河谷地我们终于累了。飞身滚鞍，双双落马，却心照不宣的又卧抱到一起，长笑声惊的林鸟落枝，凄叫一声袭月而去。

此仗也真是打的好苦啊。兄弟们反响真不一般啊——

是吗——你以为我是真的想打此仗么？

这还有什么不是的呢？

哎！一言难尽啊，额赤格在的时候，十分喜爱钦察这个美丽的地方，暗暗护着这方灵土，不愿来扰，他常常满含深情的说起这片土地上的种种美丽可人，历数它的富饶迷人。

      ……我十二岁那年，额不格攻下玉龙赤城班师东归，额赤格却未占下钦察，拒不去见父汗，所以额不格很恼怒，几欲兴兵问伐，而家尊却病伤身亡，铁木真深感对不住久受冷落的他的术赤儿汗，才封长孙拔都为大将军的啊。

        我领兵十五万集讨美丽的钦察也是迫不得已啊。大参谋速不台老逼我强攻踏平亦的勒河流域，我常苦苦思虑是否有两全之计呢？身为大将军我却一点儿不忍心毁坏美丽啊。我知道你深爱着兰尼豁阿，我也知道大多数将士短衣少粮早都厌战了，我很希望咱们明天就能归行故里，从此老终家乡啊……”

我久久怔而不语。这葱郁的莽林底下还有如此奔流的地火？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草尖儿上的露珠颗颗美如珍珠，亦的勒河给两岸带来富足的养分，它多么象一条金色的腰带镶在了群山之周，这里远远美于我们故乡那冰冷的石山、赤秃的大漠呀。    

      中午时分，又有探子来报，发现八赤军动向，正向谷底而来，潜行神速。拔都立马下令，各部严守大营，发现来犯，追击勿论。但方圆十里和风静草，丝毫无犯，这给紧张兮兮的大军报以鲜明的对比。

    大帐周围不时有快马问令，拔都将军都发了静命。一群群骑手无事转悠，渐向帅营方向而来，他们都希望主将下令布兵捉敌、血洗钦察而不是守营不动啊。冬初凛冽的大风反而更激起了士兵胸中的血战情结。

     但拔都双眉紧锁，少言寡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西营角一阵尘飞草晃，一群战马嘶叫着钻向林子，八赤军偷袭了！晃出的过千名敌兵拼命的把布、肉和载粮的车子往树林里拖。“两翼围抄，一个不放！”拔都狂吼。精骑迅速闪到林子边，两军相见，分外眼红。顿时血刃翻飞，正在偷粮的敌卒被乱骑踩倒，但明显的不幸是，前锋骑兵碰上灌木丛，纷纷收马不住，翻下背来。对付林地，蒙古铁骑还不如徒手步兵呢。

     虽然也有部分兵士弃马入林，虽然敌军也伤亡了数百兵将，但最终八赤蛮还是逃脱了，他们在密林深处击鼓嘲笑蒙军。对付这莽莽林野，铁骑再也不是横扫千军如卷席，将士们只能望林兴叹了：这一袭战死精骑上百，丢失辎重过千。归来的伤兵拖着残臂断肢，面对将军的问询不理不睬。

      想当年大军所到之处，诸城守将闻风丧胆，有多少大将开门迎降，兵略中原不也所向无敌？蒙哥的赤格拖雷开封一战，三万人竟战败十五万大军，钧州三峰山之役使得汉君心惊胆战，至今未息。可如今却奈何一个小小的钦察不得。真要像不花喇他们所说的要经历七七四十九恶战吗？

     峭风怒吼，铁甲铮铮迎风沙。独立山尖，多少往事悠悠上心头。叹一声：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当年甚烦恼也无，可今天……哎！平生哪曾逢此强挫而流徙呢？离这儿几千里的草原，才是我的家啊。那里有我的欢乐的童年少年：三岁上鞍，五岁猎兔，七岁逐鹿，十岁驯鹰；春草发出猎大沙漠，夏草荣高山会风寒，秋草枯牧野羊肥马健，冬草无暖薪地宰羊升火，一家人围在蒙古包里不问霜雪，一家就是一天下啊！

那里的风霜雨雪磨就了我的性格啊，黑车白帐常年游移，一晨一昏雪山崩下都不会使我心悸，别了大草原啊我的家，阿妈制奶酒、宰小羔做我的军粮，姑娘们起舞放歌祝心上人凯旋和林相聚——为了额不格统服世界八方的大志，我们就是战死也心服口服！

但战事确实毫无进展，大军久守营帐再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况且存粮也日见减少，久吃也会山空，蒙古大军的使命就是征战抢夺，恶劣的环境给不了我们什么 ，我们只能以战败敌方获取一切，除此而外一切可以不闻不问！

      停战不前，我得拔都将军令去会见蒙哥，询问战况。走出大帐，飞身上马，闪电一瞬便到了蒙哥、拔绰他们帐下，看来他们也并不比我们强，对八赤蛮这家伙也无可奈何。这夜承大将军令还要去看拜答、合月、阔烈坚几位亲王的情况呢。

      天渐黑下来了，亦的勒河下游平静恬美。要是他们也像忽鲁速蛮那样肉袒以降，大军该省多少事啊。到这儿我不自禁想起了降部里的那位勇于反抗的塔塔儿豁阿兰尼。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被深深迷住了。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段，她那姣好的面容，她那迷人的眼睛，……但她此时却是站在我们的对立面，面对别儿哥的刀剑毫不畏惧，双眼似要喷出火来，她誓于保卫这片和她一样美丽的土地。这样的豁阿几时见过？她那娇粉的脸上满是不屈的神色，她极力掩饰下紧张却又从容的汗颜，这样外里俱绝的美丽即将迎向——我的心深深的被阵阵马蹄声惊动着。

       别儿哥已策马上前，要处理这批敢于反抗的人，但我却死命拦住了。几位兄弟要上去抢他们的肉戈粮棉，我也狠着挡回了。我定定的望着这位美丽的姑娘，她眼中闪过一丝浅浅的感激，但旋即淡去了。依照蒙古军军令，将领是不可以阻挡他们的，兵士人人都可以抢得财物美女并归为己有的。但那一刻我们却放过了她和她的整个嘎察。

       这是不可思议的，虽然拔都将军原谅了我。我因此也明白了前大将军为何对这片土地，这块美丽的钦察区舍命相护。这里土地的美丽平和能同化一切野蛮的征战者，虽然我们却将这里称之为蛮野之地。

对，去看兰尼豁阿，看那个有着夺人心魄眼睛和不可思议行为而像块磁石般吸引我，令我这双手血斑的大汗之后立地成佛的姑娘，再说对这个嘎察的丝毫无犯，他们也乐意我每次去住在他们苏木。

到了兰尼豁阿她们家，我细细端详着她那清秀的面孔，这多天没见，豁阿明显的变瘦了。静静的看着她入出出入，我的心完全如湖水般宁静恬和。我怎能想到战火纷纭中竟还有这样的力量教我如痴似傻，试问天下众生人性之质其解若何？一转身，看见我痴立一旁，兰尼羞涩的笑了。啊，姑娘，多情的姑娘，你能原谅我的罪过么？只要这可以，我会用一生一世去待你好，我在你眼中可有几分重量？我——“去外面坐坐吧……”她建议。

兰尼姑娘是个懂文字的好姑娘，她写的一手好字，她说各个族系不应该打仗，天下的人应该互敬互爱，她说男子们应该修身养性，文雅儒静，应该培养爱心，顺从本性，她说所有的人应该珍惜和平，男女恩爱，和睦美满，来享有永久的和平……  

兰尼，善良的好兰尼，我的好兰尼，我从后面轻轻拥住了她，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等征战结束了，我一定带你回我的故乡我的家，大家永远再也不要打仗，我去狩猎你看家，我们一定会有个温暖的家的……”

今夜月儿圆润，丰满的像一轮玉盘，月儿下我像是给她说又像是给自己说。今夜，只是在今夜，我才在战争的间隙中真正找到了这轮玉给予人的温暖，幸福，至高的幸福难道不是互予的吗？只有在今夜我才找到了我为之出生入死而活着的理由，谁不为幸福？谁不为真正的爱情而——哎！多少年的劳战！征战兄弟要能捧着自己满颜通红的真爱兰尼共醉这梵世一生是多么的乐难言道？甜甜的兰儿甜甜的依在属于她的港湾深情息拥，快乐而喘息的我仰空长卧，浩瀚星空人无数，惟有此月最相思，同月共辉的天下团圆人又有几许呢？我默默的无声而流泪……

不过，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打仗结束呢？打仗完了咱们就住在这美丽的和林吧，大哥你不喜欢长发飘绕般的亦的勒河吗？但愿这里永远都是成吉思可汗的地方。永远永远不要再变更……

会的，会的，我们就住在亦的勒河的身旁吧，美丽的兰尼，我会让你幸福的。来，一块唱那首“美丽的钦察我的家”……

夜儿渐渐深了，我裹紧衣甲，护着我的兰尼我的最爱，心语绵绵无绝期。夜，在持续。

可是探完战况，我马上得走了。这次蒙哥亲自来见拔都将军了。

春天最终的到来了，钦察的和风吹绿了神秘的莽林，但久战未果，一百多个日夜过去了，将士们都意见纷起，看来众怒难息了。蒙哥一到就嚷着要荡毁踏平大密林，火洗钦察区。我看见拔都将军神色有些黯然，他在想什么呢，能有更好的办法拿下亦的勒河流域吗？蒙哥一直在叫嚷，还扬言若不再下令，他将要效法父王，谁都知道他的额赤格拖雷未经准许，一举大败汉军，钧州三峰山之战余威今犹在啊。

十天过去了，大帐里仍丝毫未见动静。谁也猜不透亦的勒河的静美再能持续多久。但这时战令却很快下来了，由蒙哥为大帅，速不台为参谋拨五万精兵围剿八赤蛮，扫灭其所有力量。速不台老将曾经兵略中原，又与东欧军做过战。但派这么多人用得着吗？

“男儿百年，终有一死。我蒙哥旬日内捉八赤竖子来见你，否则自绝沙场。”看来蒙哥是真下决心了。誓师大会上，将士们高呼“磨光指甲，活捉八赤。”然后浩浩荡荡开向大林深处。

三天后，快马报来八赤蛮战败的消息。拔都大喜过望，命我部近一万人再援全歼八赤残部。这次骑兵用的很少，大军围林细搜，可还是不见狡猾的八赤蛮的踪影。这让速不台老将大为光火也大为奇怪。

兴师动众，忍受了潮湿的考验，躲过了虫豸的袭击，在暗无天日中漂行数日，可敌军神出鬼没，借着地熟把数万大军引的头头乱转却难见踪影。

“有消息，发现敌军宿营处……”一个探子上气不接下气的来报告。大家呼啦一下围过去一看，哪有半个人影呢，但草坂上地皮仍热，周围残枝断叶一片狼籍，显然是刚营幕过的痕迹。可是茂林无边，向那个方向去追呢？

还是老将速不台有经验，他下声令搜，搜到任何线索都重重有赏。“哗”一下兵士都散下去了。“报！抓到一个老妪。”周围将士都笑了。但速不台不紧不慢的迎上去，见是病妇，忙令人为其医治。给过餐后，速不台亲自从老妪口中问出，八赤蛮向亦的勒河口里海的一个岛上逃奔而去。      

“追！精兵在前，余诸围后”速不台下令了。大军黑压压全逼到海边了，海水浅处只过半腰，慌慌张张的，敌军刚刚才登上孤岛。

“杀！两翼围攻，见者必诛，所得归己。”蒙哥急令诸兵。这时，八赤蛮在岛上喊话了，“慢！巴特儿，兰尼在我手上，赶快阻止士兵强攻吧！”

啊！该死的八赤！兰尼儿也声急音切：“巴特，别攻过来，别过来，你说过你永远不要再打仗，你说过你我还要住在美丽的钦察，你说过你会让我幸福的……”

可怜的姑娘啊，这是冷酷的战争！

啊，我脑海热血一涌，顿失思维。

那一刻，我疯了似的求蒙哥让大军退回来，但一切都晚了，这里海水位浅，兵士们纷纷泅过去了。速不台铁青着脸，“慢！不就一个兰尼吗？我会给你找位好姑娘的！”“你，放肆！”我一巴掌打倒他在地，冲向疯狂了的士兵，“回来，都给我回来。”但应者寥寥，万数大军如蚂蚁般登上小岛，展开厮杀。顿时血腥色布天盖地，惨呼声百川动容。

“啊，拔都啊，拔都将军啊。”大将军如在身边，该有多好啊，这该死的蒙哥，这该死的八赤蛮。我呼天抢地，可又有谁能救我的兰尼豁阿呢？

这一仗是我平生最为痛心的一战。八赤蛮被活捉了，我恨他简直要死，在拔都将军前见到这位人兽不如的家伙，我疯了一般扑向他，几欲撕他成碎片，几位兵士上前拽了我住。“还我的兰尼，我惟有的兰尼……”我心痛欲裂。

“兰尼不是我杀害的，她是个好姑娘。”就说了一句，他又低头不语了。那后，俘将八赤蛮拒不下跪，受尽折磨依然不屈，蒙哥劝降，他竟说：“我乃一国之主，怎能苟且偷生？人又不是骆驼那样的畜生，为什么非要下跪呢？”蒙哥屡劝不成，交与副将军拔绰，八赤蛮人头落地了。但这又能挽回什么呢？

我心爱的姑娘兰尼，期待着天下和平的兰尼，就竟然这样消失了，你说过我们要住在钦察的。美丽的钦察，连亦的勒河也在为你而悲鸣。

我痛恨速不台，痛恨八赤蛮，痛恨一切战争！

那之后大军依然挥师北进，只是我神情恍惚，再也无半点参战意愿，我厌恶透了战争，它夺去了我的心上人，它破坏了成千上万个家庭的幸福啊。

   可是蒙古大军后来依然建立了他们所谓的赫赫战功，里海一处被攻破以后，太和岭北诸地被占，那年秋天他们召开了忽里勒台，又挥师斡罗思了。

   我孤独的回归了和林，这平生的最为宝贵的一次真心相爱被战争夺走了，我再也无勇气从战争中去夺回什么了。

蒙哥当了大汗，做他的宪宗，他派他兄弟又一次西征，七年战争，战火烧到波斯、叙利亚、巴尔干，他们建立了旭烈兀王朝，人称“伊儿汗”，大朝之梦实现了。

后来我从一位叫志费尼的人写的《世界征服者史》中读到，那是在1260年统一的世界，使版图强及一时，蒙哥是在1248年称王做汗的。我们的强攻钦察在1237年春，但那处只有一句话：蒙哥配合速不台取胜，得钦察地区。

我细细的翻着书页。

那里没有我的拔都兄弟，那里没有亦的勒河的和风，那里更没有我的澈如清水般的兰尼姑娘啊。

原文链接：   和林古梦.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