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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跑完一年的夏季野外。今年因为家里有事,没有去成新疆,只到了内蒙古。在内蒙古的戈壁草原转了二十几个夏天了,每回去都会发现些不一样的地方。而每次发现不一样,总会和最初在当地工作时相比较。二十年前我常常是乘一辆北京吉普车在那些土路上颠簸,在毫无标志的戈壁平滩上寻找方向。多少次烈日下的陷车,泥泞中迷失掉方向,风沙中一嘴砂子的无可奈何。中午啃馒头夹咸菜,晚上睡在戈壁滩上的星空下。
一年又一年,那些偏远村落间漫长的土路慢慢地变宽,柏油路逐年在增加。我们现在可以开着有空调的大切,以快好几倍的速度跑路。村子里有了不少饭馆,晚饭可以吃到水煮肉片,喝冰镇的啤酒可乐。在小旅店里打一盆太阳晒热的水,抹一把身上,睡个好觉。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了电信发射塔,即使在野外露头的山坡上,手机信号也可以是满满的,甚至可以上网,让人感到在这样荒芜的地方,自己并没有离开那个熟悉的文明世界。
这些年这里的气候似乎也在变化,显得不规律了。干旱的年头,风沙越墙而驻,人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村庄。雨水好的年头,草会很绿,一直绿到天边。绿色上面白色的羊群多且大,人畜兴旺,牧民心情都很好。气候变化的结果,空气中好像多了些水汽,天空常常是雾腾腾的,不够透明,闷且不寻常的热。今年的野外工作,虽然不算太辛苦,但闷热的天气下,我居然也有了钉不住的时候。恶心头晕,身上无力,有点中暑的感觉。在沟底岩石边二尺长的阴凉下坐一会,多少有点偷懒的心情。到了傍晚,天也凉不下来。灰色的天空后面,落日红得有点异样和恐怖。天边地平线上的同一个方向,我不知眺望过了多少回,但过去好像没有见到过那种模样的太阳。这真是一个不停变化的世界。
那样的落日,天边染红了的云彩,村里涂满金黄落日余晖的土房子墙,原野上伫立的树,排在地平线上一根根的电线杆子和它们撑起来的电线…; 一切都给人一种遥远、神秘、美好的印象,好像那就是梦想中的家园。但现实生活却并没有那么的浪漫和美满。和城市相比,这些边远村庄的变化相对滞后很多,猪们还在垃圾堆的龌龊里刨东西吃,光天化日下男人女人还在街道的角落大小便。村民几乎就生活在垃圾堆上。尽管白天他们可以享受城里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蓝天白云;夜晚他们拥有城里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星星月亮。他们真的是在垃圾堆上迎接太阳、仰望星空的一群。
租房子给我们住的老陈,传说中村里的首富,就住我们隔壁。他老婆漂亮结实贤惠能干,平时在城里给上初中的女儿当N陪,这会儿放假了,母女都回到家里。回到家里就收拾打扫屋子,蒸包子给老陈吃。我们都夸老陈有个好老婆,老陈笑着说他命好。老陈的女儿在学弹电子琴,断断续续的琴声,在这个村子里如炊烟般的纤弱,却是戈壁滩上的一丝希望。一个个的音符,在敲着命运的大门;而命运的大门,对这村庄里的女孩来说,要沉重了很多。
我头一次看见老陈房门上贴的对联“十架救恩传万代,真光灿烂照千秋”时,心里在想这里怎么会有宗教?后来聊天中老陈说他几年前信了基督教,说着亮了一下脖子上戴的十字架,说他信的是某个派的教。虽然信了教,可他依然喜欢躲在屋子里啃个羊头当午饭,和朋友喝点小酒度一晚的生活,说光去年一年就吃掉了一两万。我对这些数字有多令人震撼不是很明白,因为一两万可以是城里有钱人的一顿饭费酒钱,也可以是一个民工一年攒下的血汗收入。老陈说钱是没有够的,人要有信仰,安分守己过日子。我诧异这样的话出自地球角落里他的口中,还有点布道的味道。尽管老陈喝酒,但他控制自己不喝醉,似乎在现实生活和主之间,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向。这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精神大体相同。我知道老陈信教时,有点吃惊,没想到宗教会在这样干旱荒芜的地方生长。后来想想,这也很自然。无论家产万贯或是一贫如洗,人们总会为自己的心寻找一个归属。每颗心的归属各式各样,但本质上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就像天边的落日,可以是炽热明亮,也可以是血红安详,但都是同一个太阳。
这些村庄的变化和老陈们的生活,让人体会到工业化、商业化社会的快速发展,带给了人们越来越好的物质生活和众多方便,时刻刺激着人们对物质的不断追求,却没有改变人们文化习俗中的一些落后状态,也没有填补人们精神中的空虚。边远落后地区的生活方式中,留下了发达地区曾经的一些原始文化的影子。这些东西从骨子里反映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传承,尽管形式会不一样。那些村子里的人,很在意有什么东西吃,不在意满街倒垃圾,能凑合过日子就行。城里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家布置成皇宫一般,但门外楼道里街道上有多么的脏与自己无关。做研究的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垃圾文章,不管对社会有什么样的负面影响。这些东西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
读书人中经常会有哪门学科有用,哪种学问重要等说法。对每个人来说,自己做的东西都是最重要的,因为它关系到自己的饭碗。设想有一群强大的外星人来到地球上,把城市和城里人从地球上抹掉,剩下的农村人除了没有电视看手机打外,会在自己的土地上活得好好的。如果外星人把农村和农民从地球上抹掉,城里人过不了多久也会饿死。所以要说什么重要,当然是农村和农民,城市里的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可惜人类的价值取向并不是根据重要性。就像钻石黄金比空气和水要贵重很多,因为稀少漂亮,但它们都没有什么用场。所以农民和农村总是在社会的底层,无论有多重要。社会的发展总是城市引领着农村,这有它的规律在里面,但每次看到那些熟悉的村庄,那美丽中的肮脏,都会有一些无奈和感慨。和东方的邻居日本农村的景象相比,更觉得眼前的路还很漫长。各级政府有那么多钱去盖别墅、政府大楼,怎么就没有钱去建垃圾处理场,让人们都能简单一点、但干干净净地过日子?不是没有钱,是人们认为收拾垃圾不重要。丰功伟绩可以彰显在盖得更高大的楼上,美满生活可以体现在银行的存款上,而不是在处理掉的垃圾上。
我曾经对朋友说过,如果哪位领袖人物能让边远地区的人们都能把垃圾收拾好,有自己的厕所,每天能洗澡,彻底改变人们只求活着,不求活得有品质的生活习惯,那将会是功德无量。那不仅是保护我们生活的环境,让人们生活得更有尊严, 更会从根上改变得过且过的文化习惯,能把事情做到最好。这也许会是件比推翻三座大山还难的事情,但这不能让我没有这样的梦想:有一天,能坐在那些村庄的小街上,那些人家的门口,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喝茶吃饭,看落下地平线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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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1-3-6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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