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吐鲁番出来,沿火焰山北坡被往东走,我们到了十三间房火车站。这一带是中国有名的百里风区。沿车站修了长城一般厚重的防风墙,否则挡不住西域的风。 问车站站长风到底有多大,他说十七级,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不过我没有听说过的事多了去。我们当天想住在车站附近的小店,方便工作,但这里好像在动什么工程,挤了很多工人。没有地方住,我们就撤到大路上。路口边有一群平房,是些小旅店和饭店,这样的简陋小店沿公路分布,主要是为长途跑车的人们开的,即使在西藏的大山中也有它们影子。我们进了一家店,老板是个四川女人,领我们七弯八拐去看睡觉的地方,那地道般的弯曲通道和狭窄简陋昏暗的房间,看得我们有点发怵。出了店门后我们的司机低声说:我日他妈这是个黑店,你信不信?那女的我一看就像是孙二娘,是不是?我们人少,她要晚饭中给我们下点蒙汗药,明天把我们做成包子,再把我们的东西和车一卖,这鬼地方谁他妈会知道。咱们还是另外找个地方住吧。这话半真半假半开玩笑,但足以让我心里发毛。虽然天有点晚了,也觉得还是换个地方看看比较踏实。
最后我们决定到几十公里远的一个盐碱厂去,那至少是个国营地方企业,肯定会有招待所,不会有孙二娘。碱厂在一个很大的低洼盆地中。车子进去的时候,天已经暗了,沿着一个陡坡往下开时,发现这个盐碱厂好像已经废弃。对面小山坡上一幢幢老旧的房子全部没有了窗户和门,留下一个个黑黑的窟窿,毫无声息,鬼城一座。我们都不说话了。我心里直后悔还不如在路边孙二娘的黑店住,蒙汗药下死也是个安乐死。但这会有点晚了,再退回去天就黑了,更不好办。硬着头皮往里开,发现还有一幢楼有几处灯光,我们就把车开进了院子里。敲了半天门,找到一个人,才了解到这个盐碱厂已倒闭,他们是留守人员,告诉我们这里有招待所可以住,但得自己找人做饭,并推荐了一位开小卖部的蒋师傅,说他是四川人,饭做得好。
招待所的房间在一幢破楼的一楼, 屋里大概一年以上没人住过,一股呛人的霉味。两个沙发又黑又亮又破,让人感到身上发麻,不敢用手去碰。厕所水管没有水,但有一浴缸,里面有大半缸水,上面已经长了一层绿绿的东西。上了厕所得自己舀水来冲,那个水让人手上有点滑滑的感觉,赶紧在裤腿上抹自己的手。床铺不平,坑坑洼洼的,被子显然是常年未洗,上面还有被烟烧过的疤。好在我带了自己的睡袋,可以对付睡觉。最恐怖的是我的房间门锁坏了,关不上,电灯的拉线开关又在门边上,离床铺八丈远。这样的地方,孙悟空来了也不敢开着门睡觉,何况我一凡人。无奈,我只好把沙发、桌子、椅子、洗脸盆架都推过去把门堵上,把地质锤搁在枕头旁,心想晚上无论谁进来,我就抡着它舞。
我们在这里住了三天,忍受了三天。但我必须说,蒋师傅是个好人,饭做得好,能让我们吃饱,而且他的小店里还有啤酒可以喝。吃的东西不多,他总是青椒炒鸡蛋、鸡蛋炒青椒换着花样做,最后一天的晚餐为我们做了个红烧鲤鱼,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我们估计伙食费会贵一点,但算总帐时,他从成本到工钱给我们一分钱一分钱讲得清清楚楚,收了我们三人三天的饭钱共四十几块。见惯了京城的饭局,我被蒋师傅所感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普通诚实的人很让人感动。
这几天工作的时候,我们的车要钻过铁路下的涵洞往南走。那边是没有车路的,车沿干河滩和山沟慢慢找路走。刚开始还有些车轱辘印,越往南走轱辘印越少,最后完全消失。车里有个温度计显示外面的气温,随车速变化在40度到48度之间波动。车里有空调,我们没有感觉到热。要是过去的北京212,我们就惨了。沿着山沟向南走了有70公里,见到了南端的老山,黑黑的一片横卧在天边,感觉是到底了。这个区域东边是哈密,西边是吐鲁番盆地,其西南边的艾丁湖,海拔高度负154.31米,是中国大陆上的最低点,也是世界上仅次于约旦死海的第二低地。南边下去是罗布泊。一片片铺满黑色砾石的戈壁和风蚀的雅丹地貌在干热的天空下显得非常的诡异。我心中不停地说:车子千万别抛锚,千万别抛锚! 说实话, 真的担心。我们一辆车三个人到这种地方来,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愚蠢的。车子真要抛了锚,我们除了做木乃伊,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停下车来工作。一开车门,热气轰的一下扑上来,让人透不过气,马上就感到汗在身上流出来。冷会让人起鸡皮疙瘩,这样的热也会让人起鸡皮疙瘩,而且没有办法躲,眼珠子都可以感觉得到那股热气。周围都是裸露的岩层,光亮的戈壁砾石,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 蚂蚁,飞鸟,草...。这在我的记忆中是唯一的一次。那种空旷和安静好像是在月球上。鞋子踢到石块的声音在山跟前会有回声, 甚至可以听见汗毛立起来的动静。此时的地表温度大概能有80度,黑色的岩石块烫手,不能用手去抓。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动物到了一个没有动物的世界里,有一种不属于这里的恐惧感。
到一个新地区工作,我们通常会穿一条路线,从山底到山头,尽量能把这个区域的地层都看一遍。但此时此刻我非常的犹豫,这么高的气温,要不要去爬这样的山?司机得守在车边,我们就两个人去穿路线,万一谁要是中暑了,没有躲的地方,也没有任何救援,几乎只有等死。但我还是决定去爬山。来了一趟,不能就这样什么都没干就撤了。
每人背包里装了六、七瓶水我们上路了。一般情况下我们两个人会分头工作,这样覆盖的面大一点。今天我们一起走,万一谁要出问题,至少有个报信的。行走当中,迎面的热风烫脸,呼吸很困难。我抹了点风油精在额头、太阳穴上;除了喝水,也会不断地在后脑勺上,衬衣上拍点水,为自己散热。 当头发上有些水时,可以感到风有一点凉意。 但背的水有限,得省着用。说起来也就是几公里的路,相对高差也不过几百米,但在那么干热的气候下,那是非常艰难的一段行走和攀登。我们只能慢慢地走, 一边走一边观察,工作效率很低。热风让自己的鼻腔和气管感到难受,人很快就感到疲乏。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花了很长时间才登上了山顶,不停的喘息,肺要炸了一般难受,我感到要呕吐。休息了好一会才喘过气来。这个山头是这个地区的最高点,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选择了它。站在山头上,一览众山低,人的思绪有一种被风带走或是随着热气蒸发的感觉。坐在那里看着周围眼力能及的地方,依然没有任何的生命痕迹。炎日下面,我不禁自问:我为什么会跑到这样的地方来?
回去的路当然也是很难的,但下坡终究要好一点,有重力帮忙。人在这样的热天中爬山消耗了很多体力后,会有一种恍惚感,脑子里想着的就一个字:走,走,走。人就机械地、不停地走。到这样的地方来工作,爬山走路,把时间、体力、甚至生命搭上,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一种单纯的科学活动了。至少不是为了要出一篇Science、Nature文章那种事情 - 它们与生命没有可比性。这样做是挑战自己,挑战生命,是自做自受,为了我到这里来过一趟,做了一件很艰难、自己想做、应该做、一辈子也许不会再有机会做的事情。我没有觉得这样的辛苦有什么特别的,它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要想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得吃这个苦,我尽力了,尽量做到不要有什么内疚、后悔和遗憾。这样的工作是科学发现过程中的一部分,可我也知道这个部分很难得到别人的认可,甚至不会有人知道它,几乎肯定不会因此得到任何的荣誉。人们在乎最终的研究成果,不会关心产品形成的过程,无论它有多艰难。而且当人们面对研究成果时,更多的是去挑剔它的毛病,很少会去理解一个人能把一件事情做得更好是有极限的。但此时此刻,我不是为了别人的认可,因为那不值得拿生命来换取。我只是为了做自己该做的工作,去看大自然的神奇,说这个地方我来过了。为了自己的心情,就这么简单。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走在那样的戈壁热风中呢?走一趟这样的地方,就像被炼过了一回,最后的收获也许就是少活两年。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戈壁滩上的风,冷热轻狂一阵就过了,留下一个被风雕琢出来的世界,形形色色的戈壁、岩石、山峦,等待着下一场风。
念奴娇 – 火焰山感怀 (茶人)
热风戈壁,漫飞卷、凝望茫茫斯路。
火焰依稀,堪记否,蒙难千佛旷古?
万刃荒丘,一怀怅廖,尽把沧桑悟。
西游神话,道完人世艰旅。
应笑华发平添,此心还震撼, 风吟沙渡。
驿站炊烟,无处觅,聊借残垣稍伫。
远漠苍天,驼铃惊动了,胡杨独木。
悠悠遐想,不知风静云暮。
博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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