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11 18:09

　原版孙悟空的扮演者六小龄童俨然一副孙悟空形象代言人的样子。之前每次看到金猴皮鞋的广告，我就会联想起一只走在“金光大道上的孙悟空”。齐天大圣难道不应该呆在有水果的地方吗，或者按照罗贯中的说法，应该呆在西天。
　　《西游记》中的西天，说的是佛教的起源地天竺，也就是现在的印度。由于印度位于中国西南方，故略称西天。在中国还有一个小西天，位于山西省的凤凰山巅，原名千佛庵，这好歹和佛教也算有点渊源。北京也有条街叫做小西天，从新街口往北，驾车经过北京师范大学便是，那里盛产盗版光盘，五元一张，包退包换。
　　看《西游记》，觉得西天这回事，也就是师徒四人的一个念想。那传说中能普渡众生的极乐世界，如同强迫症般在人和妖嘴里念叨着，久而久之，念叨的白骨有了人形，化成各式皮囊来捉拿唐僧，成了妖人；而念叨的男人则变得意志坚定，不近女色、不食烟火，简直就是人妖。研究史学的专家不喜欢拿《西游记》说事，因为他们很难从中看到诸如历史背景之类的东西，只看到整个小说文本充满了没头没脑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相比之下，另一部也即将开拍的名著《红楼梦》的细节就多到矫情的地步，红学家们很开心，因为小说充斥了对于食谱、衣着上不厌其烦的描写。而且越往文章后面，就越带有一份死气沉沉的不祥之气，我甚至觉得那种对于细节过分的关注，如同被丈夫遗弃的女人死守着手指上的钻戒一样，星光闪耀下埋藏一片虚无混沌。《西游记》则最大限度脱离现实细节，人物形象塑造尽量单一平面，几十年如一日地没有任何发展，唐僧自始至终就是那个蠢样子，猪八戒一如既往地怀念高老庄，任何妖魔鬼怪出现两个章节后就人间蒸发。最难以忍受的是，自孙悟空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以后，九九八十一难，小说就此陷入不停的重复之中。
　关于重复，几乎所有具有悠久文明的民族都对于重复和虚空有近似于痴迷的崇拜。埃及人就相信人的生生世世就是在不停循环，所以金字塔里的法老看起来都是一个模样，基本上都是一个侧面。这和中国人的想法十分相似——宇宙之外是宇宙，虚空之外还是虚空。才子佳人一见落花流水，就禁不住临风洒泪，如同害上眼病。曹操这么有野心的人，喝多了也会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代代人来了又去了，去了又回来，之所以回来是并没有找到更好的去处。《世说新语》里，阮籍驾着马车四处游玩，走到路的尽头，于是放声大哭，伤心而返。历史上称之为魏晋困境。
　　困境后来呢?反正再后来，就有了西天。
　　按照历史记载，唐朝有两个西天取经的高僧，一个是唐朝开国初年之玄奘，也就是唐僧。另一个即是悟空。玄奘的事情不必多说，悟空原名车奉朝，天宝九年，罽宾（现在的克什米尔）派使节来中国，朝中派张韬光等前去宣慰，车奉朝也是随员中的一个，启程返国时，车奉朝生了重病，留了下来，病中发下誓愿，能痊可的话，一定出家，后来真的在至德三年出了家，法号悟空，贞元五年才跟随唐朝的使节段明秀回到长安。悟空在罽宾、疏勒、于阗、龟兹、北庭等地一住30年，加上往返共39年。比玄奘西天取经的16年多了一倍还不止。因此历史上悟空走的路远比唐僧艰难得多。
　　书中，孙悟空这个好同志，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存能力远远高于唐僧——他身上的一根毛随时就可以做掉一个连的唐僧。在去往西天的路上虽然唐僧离不开他半步（八戒和沙僧完全是两个靠不住的备手），即便这样唐僧还经常念紧箍咒欺负孙悟空。我敢保证没有什么人喜欢唐僧，而他除了肉嫩，剩下的唯一可取之处也就是执着了。也正是因为这种执着，才可以使得小说后半部有了情节发展的唯一动力。如果我们把去往西天的路上比作人生的一个困境，九九八十一难就是一个具有预言性的循环，如同循环小数一样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西天距离东土大唐十万八千里，只是孙悟空一个跟头的事情，但是不行，大圣你必须把筋斗云收起来，和那个老是欺负你的白胖子一步步走下去。如果把孙悟空和唐僧的关系简化成伙伴而非师徒，他们之间更像《士兵突击》中的成才和许三多。在一个充满你死我活的酷烈环境下，聪明者将会经历更多的磨难，笨拙者则会更快地接近目标，唐僧虽要冒着被吃的危险，但相比下他的日子还是比孙悟空好过一些，虽然他们俩都不知道那非去不可的西天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法国大百科全书》评价《西游记》说：“全书故事的描写充满幽默和风趣。”这可能只是典型的外国人思维，他们把《西游记》看成十六世纪出版的《丁丁历险记》了。我相信吴承恩并没有打算让读者拿自己的故事逗孩子睡觉。事实上，吴承恩所处的明代正是中国历史上最压抑残暴的一个年代，《西游记》中九九八十一难的起因源头是大家都知道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但是这个消息从何处被放出？一路上妖魔鬼怪横行，而他们绝大部分都并非来自鬼冢，他们来自哪里？这两个答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西天。
　　没错，去往西天路上的妖就来自西天，至善的地方走出了最恶的鬼。他们曾是神仙的坐骑、道具甚至贴身童子，在这种时候神仙总是后知后觉，他们会在唐僧入锅前的一刹那出现并收服妖孽。你不能埋怨他们，因为天上一日世上千年，你甚至要感谢他们，因为他们来自西天，而那里总是很忙。
　　现在我知道吴承恩是怎么看待西天这回事的了。我在26岁这年第一次看懂了老吴的”幽默”.仿佛在印证这部悲凉的小说，50年后，就在吴承恩所处的年代，宦官把持朝纲，魏忠贤建立东厂西厂，这些特务在夜晚出没，戴尖帽踩白靴，穿青挂皂，对凡是有不满言论的人使用断脊、刺心、剥皮等刑罚，百姓形容这些人状如厉鬼，而他们正来自恩泽天下、正气浩然的皇宫内院。
鲁迅曾说过，写《西游记》的人并不懂佛。吴承恩不必懂佛，也从来没打算懂。你以为你看的是取经的故事？早在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的时候，作者就借如来之口告诉诸君了，那条子上写着：“唵、嘛、呢、叭、咪、 ”，翻译过来就是“俺把你给骗了”。无所不能的孙悟空都被这六个字压了五百年，何况读者你呢。有人说孙悟空从五行山下出来就已经死了，或者说他们宁愿悟空死掉。后来有个叫周星驰的人拍了个《大话西游》，有个叫今何在的人写了本《悟空传》，他们塑造的悟空逢祖灭祖，遇佛杀佛，出来后比压在五行山下之前更心黑手狠，并且喜欢在风雨飘摇之夜执棒直捅苍天，如同被宇宙强人“希曼”附体。说到这里，距离西天好像又远了一步，索性撂笔不写了。外面天空漆黑如墨，楼宇间鸦雀无声。十字路口的路灯忽闪忽闪，十分前途未卜的样子，想来定是有妖孽在前方等候。前途漫漫，实在无以相送，就送点亮光吧。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很有名的诗句：“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无论是看官你还是笔者我，无论是举头遥望嫦娥的八戒还是怀揣着花果山的悟空，也许就赖着心中这一点月色，在直奔西天的路上锦衣夜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