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爱的博士生导师陈国达先生已离开我们近8年了,今年恰逢陈先生诞辰100周年的日子,回想起先生生前的谆谆教导,余音犹在。以往每逢先生的忌日,思潮涌起,总想提笔写篇纪念先生的文章,但因终日忙忙碌碌,思绪纷杂,且又深恐碌碌无为,愧对先生的教诲,不得以搁笔至今。
记得最早与陈先生结缘是在1987年的时候,当时我还是一名置身于祖国滇西北边陲、茅塞未开的初中生。之前的孩提时代,晚上经常与小玩伴一起躺在露天的阳台上,交换着讲故事听。听累了,我就手枕着头,仰望着星空。繁星点点,天道殷殷,痴迷于浩瀚的宇宙。一天晚上,我们看到一团大火球从夜空中划落下来。大家激动不已,纷纷跑出去四处搜寻,结果直到朝霞满天,仍一无所获。我赶忙跑回去问爸爸为什么天上会掉下来火球,掉下的火球又到哪里去了?他也是一脸的惘然。还有,我出生的地方是闻名于世的怒江大峡谷。峡谷东边有连绵不断的碧罗雪山,西边是高耸如云的高黎贡山,中间流躺着咆哮的怒江。放牛牧马,徜徉在群山怀抱之中,屏住气息,细细地品味和感知大山的脉动与雪山的灵气。炎炎夏日,就扑到怒江里畅快地游泳。游累了,就去看看沙滩上淘金者如何淘金,或捡一大堆漂亮的石头回家。玩性渐息之余,心底里总会萦绕着一些疑惑:大山是怎么形成的,它也会有生命吗?这里的江水从哪里来的?河边、江边大大小小的石头为什么那么圆?为什么会在高地的土层下能挖出和江河边上一样的又大又圆的砾石?而生在祖国偏远的角落,当时又处在那个知识、信息极度匮乏的年代,很多的疑惑,答案却无处可寻。
上初中后,我离开了村庄,来到县城泸水一中学习。学校的图书室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不是因为爱看书,而是想去破解这些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其中,在图书室里有一本叫《奥秘》的杂志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这本杂志内容新奇,以科幻、探索和揭示自然奥秘为主旨,这正是我梦寐以求想要学的东西。一天,在《奥秘》里,一篇有关陈先生勤于地质探索与实践,勇于创立地洼学说的励志故事,深深吸引了我。文中讲述了陈先生从一名贫穷的农村孩子,经过颠沛流离的求学之路,到忘我的地质调研,再到勇于质疑地学权威,提出地洼学说并蜚声中外,成为一名大地质科学家的艰难历程。虽然,当时我对地质相当缺乏了解,没真正读懂地洼的含义,但陈先生的人生经历,无疑鼓起了我对探索大自然的勇气,同时也成为我努力学习的动力。 整个中学阶段,由于受到陈先生的影响,地理成为了我最喜欢学的一门课程,特别是自然地理,经常抱着地图发呆半天。到高中时,所学的地理已涉及到了一些粗显的地质知识,包括化石、板块构造、地质演化,而这正是我最感兴趣的,因此,学的很认真。这时期,我已朦胧地认识到了家乡在过去地质时期曾经可能发生的沧海桑田的变化。学校里有一位姓王的地理老师,来自贵州,是一位知识渊博、见多识广的老师。听说他家里有几本地质方面的科普藏书,我就经常跑到他那里去借来读,不懂的地方就向他请教。王老师每次谈到中国的大地构造学派,如数家珍,特别是谈到陈国达的地洼学说,他认为很了不起,言辞间表露出对陈先生的敬佩之心,鼓励我长大后从事地质事业。我对王老师非常敬重,希望他能教我们班的地理。虽然老先生已退休赋闲在家,但他也有这个愿望,只因患有严重的腿疾,上课行走不便。而且当时我们的教室还在四楼,上四楼对老先生是很难想象的。为了学好地理,在我强烈建议下,学校很快做出了安排,把王老师安排在四楼住,生活起居由我们学生轮流负责。受条件所限,平时王老师想要方便的时候,都要下到一楼去,我们还得经常要把王老师背上背下。照顾王老师的生活虽然有点累,但想到师从王老师能学到更多的地理和地质知识,浑身就有了使不完的劲。当时,爸爸在县里工作,经常会接待一些外地来的进行地质勘探的专家。最有趣的是有一天,爸爸带回来一个地质罗盘。我随手挪动一下罗盘,上面的指针就转来转去的,非常奇特,真有点爱不释手,恨不得立即带上它就去勘探,当一回地质队员。正是由于受到陈先生事迹的鼓舞,王老师的勉励,还有爸爸的无意之举使我下定了报考地质专业的决心。
1991年,我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重点大学长春地质学院地质学专业(现吉林大学地球科学院)。大学四年的学习,使我增加了很多地质专业方面的知识,确切地了解了家乡地区在过去地质时期所经历的一些地质事件,逐步化解了一些一直埋藏在心中的疑惑;更重要的是,大学优越的条件,也使我能有机会从学校图书馆找来几本介绍陈先生的大地构造理论-地洼学说方面的书籍,仔细钻研。但地洼学说博大精深,从有限的资料里学到的知识是非常不够的,这使我萌生了继续深造和报考研究生,师从陈先生的想法。经过努力,1995年,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中国科学院长沙大地构造研究所(该所前身是中国科学院中南大地构造与地球化学研究室,成立于1961年,由陈先生创建,2002年后并入中国科学院广州地球化学研究所)的硕士研究生。当我正在憧憬着未来的时候,所里研招办的张老师却打电话告诉我说,陈先生由于年岁已大不再招硕士生了,我那刚刚沸腾的心尤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但他安慰我说以后还会有机会读陈先生的博士生后,我才得以释怀。
通过硕士阶段的专业学习,我对地洼学说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并积极将陈先生的地洼学说应用到硕士论文的研究工作当中。在导师汪灵教授的精心指导下,经过自己的努力,得以提前一年硕士毕业。此时,实现梦想的强烈意愿使我毅然选择了报考陈先生的博士生。记得考试中有一门专业课是由陈先生出题,当时我想先生年事已高是不会亲自考问的,最多就是让人代发试卷做个笔试。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到考试的前一天,研招办的老师突然通知我说陈先生要亲自面试我们几个考生。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情有点儿激动,因为这将是我生平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陈先生。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几个考生和陪同的老师早早来到先生的家。待进入到先生的工作室,映入眼睑的首先是书架上整齐排放琳琅满目的专业书,书香浓浓,沁入心脾。书桌前,陈先生正埋头伏在案上写着什么,浑然不觉有人进入。直到研招办的老师提醒,陈先生才“嗯”的一声抬起头来,打量着我们。先生年近九旬,却精神矍铄,他挥手示意让我们坐下来。他可能是看出坐在前面的我有点紧张,就关心地说,“不要担心,我这里没有标准答案,你们放心回答,但要说出理由”。不知为何,经先生这么一说,我刚才还有点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接下来,大家各自做了自我介绍,先生一边听一边微笑着点头。稍微思索了一会,先生就口述了几道题让我们回答,答完后先生和蔼地指出了回答中存在的一些不足之处。考试完毕,向先生告别,先生勉励我们一定要加强大地构造的学习,要善于把世界上最新的有关大地构造研究成果和理论应用到地洼学说中,推动地洼学说的发展。最后,陈先生还告诉我们,如果有什么学术上的新想法,或没有弄懂的地方,可以直接去找他讨论,别怕打扰他。告别先生后,随行的老师告诉我,陈先生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坚持每天看国内外的文献,而且还在不断地写书。通过这次与先生的亲身接触,先生和蔼、孜孜不倦且待人诚恳的优良品格,让我对先生更加深怀敬意并且心存感激,心想前辈在学习态度方面尚且如此,作为学辈的我更要努力地学习才能不辜负先生的裁培。
博士研究生阶段,利用在所里和中南大学学习的机会,抽时间拜读了一些有关陈先生生平及地洼学说的藏书。通过阅读,增加了知识面,同时也了解到一些关于先生的鲜为人知的往事。通过长期地质调研和考证的积累及大胆的独立思索,先生毅然打破了当时地质非槽即台学术教条,于1956年创立了第三种大地构造及成矿学说-地洼学说(也被称为活化区学说或活化构造学说)。然而,地洼学说的提出,首先迎来的并不是鲜花,而更多的是质疑和棒喝。即使前苏联地质学家已广泛接受了地洼学说,但国内的批评声仍不绝于耳,特别是在文革时期甚至出现了口株笔伐式的批判。但陈先生却坚持已见,不吝笔墨,耐心解释,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仍醉心于地洼的研究和考证。改革开放后,中国迎来了科学的春天,地质领域也结束了地质力学一统天下的局面,为地洼学说也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在地洼学说的指导下,通过不断实践,地质工作者为国家找到了更多的急需矿藏,地洼学说才逐步地被人们所认可。然而,在这一片赞扬声中,先生却显得异常冷静。就在中国学术界与外界隔绝,自我封闭发展的过去的几十年时间里,国际上兴起了板块学说,并已代替槽台学说成为国际大地构造研究的主流。此时,怎样应对板块学说的挑战,突出地洼学说的特色和优势,成为了萦绕在陈先生心头的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为此,先生老骥伏枥,亲自布置和指导地洼学说的研究和实践,而且笔耕不缀,相继撰写出版了几十部学术专著,有力地推动了地洼学说的发展。先生那种不畏权威,严谨治学,坚持真理,勇于创新的精神永远值得我学习!
我的博士论文研究中有一部分涉及到硅藻土成矿学的研究。中国境内的非金属矿藏多形成于侏罗纪以后的地台活化期,即地洼期。过去,国家出于发展重工业的需要,比较重视金属的探、采、冶,无机非金属的勘察一直倍受冷落,导致无机非金属成矿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很少,特别是对轻工业极为重要的过滤材料硅藻土矿成矿学,急需要填补研究的空白。先生对我国非金属矿成矿学的落后局面洞若观火,鼓励我多进行硅藻土矿的实地勘察,弄清硅藻土的成矿规律,并传授了一些极其宝贵的野外工作经验。考虑到我孤身一人出野外,他特别对我讲了一个他年青时候和同伴到森林里勘探,睡在农家窝棚里差点被老虎吃了的故事,反复叮嘱我要注意安全。接受研究任务后,从人迹罕至的祖国的东北长白山到西南边陲云南大大小小的硅藻土矿区都留下了我的足迹。通过仔细探查比对,确认了我国硅藻土均形成于地洼区,而且以陆相硅藻土为主,优质硅藻土集中于地洼火山活跃期后期的事实。这些成果的取得离不开陈先生的教诲。先生那种大胆假设、实地求证的工作作风,对我当时的博士阶段研究,乃至今后的科学研究工作都具有深刻的影响。近朱者赤,导师对学生那种无微不至的关心也造就了今后我对培养学生的基本态度。
印象中还有一件事值得提起,就是有一次到先生家里请教完问题后,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我,书里还夹带着一封信。他说,你回去仔细看看这本小册子和信,并给写信的人热情地写封回信,好好鼓励他一下。我就急忙赶回去看这本小册子,小册子的名字叫《地球抛月学说》,是唐山一位民间科学工作者写的。仔细翻看内容,了解到这位工作者通过自学地质知识和引用已有的资料,对月地表面的痕迹进行比对,创新性地提出了地球抛月说,也就是说月球是从现今太平洋的位置被地球抛甩出去而形成的,附信中希望能得到陈先生的指教。这个学说听上去有点天方夜谭,提出的证据也不足为凭,但我认为他的精神着实可嘉。体会到先生的用意,我便提笔给这位民间科学工作者写了一封鼓励信,肯定了他研究成果的意义,但希望他能继续查找证据,给予确证。写好后呈送给陈先生过目,他看过后比较满意,说就以你的名义发给他。从这件小事中,不难看出先生不以大欺小,善待其它学说,鼓励创新的鲜明态度。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还有一次,在与陈先生的交谈中,我提到了我在初中时在《奥秘》上看到过先生的连环画传记后,毅然投身地质,坚定跟随先生的决心时,陈先生慈祥的脸庞突然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先生说他没有看到过这本杂志,还问我画中的他与实际的他像不像。我说有点像,先生笑得更开心了,流淌出了一种童真般的喜悦。他说有机会一定要把这本杂志找给他看看。先生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他的贡献没有像现在期刊、杂志报道中的那么高,自己也只是一名大地之子而已。事实上,陈先生已不愧为构造地质学的大家称号,当时在国内外已盛行南陈(陈国达)北李(李四光)的说法,这其实就是人们对陈先生所在大地构造与成矿学的研究方面做出巨大贡献的一种肯定。从这件事中,我看到了陈先生为人极为谦逊之处。此外,从他开心的笑容中,也表露出先生的谦和与可爱之处。后来,先生还特意嘱咐了所里的龙淑贞主任,提醒我别忘了把《奥秘》上的资料复印给他。好在《奥秘》这本杂志是由家乡云南创办的,利用过年回家的机会,我很快找到了位于昆明的《奥秘》杂志出版社,并拿到了所需要的材料。回到所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把拿到的材料交到了陈先生手里。这件事虽小,但师生情谊犹重,作为学生的我为了却陈先生的一桩心愿而由衷地高兴。
先生一生严谨治学,他不畏权威,敢于创新,而且与时俱进的精神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他谦逊和蔼、平等待人,用关爱激励学生进步和成长,他这种独特的人格魅力也深深吸引着我。先生虽然已离我们而去,但一朝为师,终身受用。先生就像是我人生的一面镜子,今后,我无论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在科学研究、培养学生、处事待人等方面,我都要拿它来照一照自己,看到自己的不足。坚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踏踏实实地做出出色的成绩,以不辜负先生对我的莫大之恩。
木士春
2012年3月10日于武汉马房山
本文曾收录于《陈国达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文集》(中南大学地球科学与信息物理学院编辑,2012年3月),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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