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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苑轶闻-12:在与大师一起编审科技词典的日子里 精选

已有 8979 次阅读 2013-6-27 06:08 |个人分类:名人纪实|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编译, 轶闻, 审定, 科技词典

把几十位名闻遐迩的科学大师“圈”起来,在一起就琢磨一件事儿:将放在案头的科技词典初稿弄得像模像样一些,尽可能无懈可击。年青学子听到此事,一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然而,这件事情的确发生过,本人不仅目击过,而且亲历过。谓予不信,有钱三强先生19781222为《英德法俄汉物理学词典》所写的《写在前面》为证,现摘录其中的第二段(共三段):

一九七八年初,我刚从国外访问回来,欣闻《物理学词典》的翻译工作已经完成,并且正在召开审定会,我被邀去了一次,看到两个会议室像是临时图书馆,书架上摆满了参考用的各类词典,桌上放着一叠叠稿件。几十位老年和中年科学家和教师,其中不少是我的老朋友,正在认真地工作,辛勤地劳动。这种热气腾腾的场面多年少见了,真叫人感动。我衷心地祝贺他们为促进我国科学技术繁荣做了一件好事。

衷心感谢钱三强先生!他用朴素的寥寥数语勾画了当年的真实场景,也勾起了我对历历往事的回忆。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时任中国科协主席的钱三强先生一进门,大家就从堆着词典的桌子旁站了起来。握手、寒暄的环节就耗时十分钟。五十几个人中,就黄瑞新、姚蜀平和我那么三五个人钱先生不认识,其余各位都是他的老相识,特别是这项“工程”的发起人楮圣麟、龚祖同、钱伟长、庄祈泰、鲍国宝、汪德熙、胡济民等老先生,有些人还是“文革”后第一次重逢。所有的人都有点激动。

这是一项什么样的“工程”呢?简言之,是编译、审订、出版《英德法俄汉物理学词典》和《现代科学技术词典》。

关于《英德法俄汉物理学词典》,王竹溪先生在1978719写的该词典的序言中介绍:“这部物理学词典,有五种文字对照,收词较多,比目前国内已出版的《物理名词》多一倍以上,在国外也是收词最多的一种。它的出版,会对我国翻译工作者有很大帮助。在编译过程中,曾请全国各研究机关和高等院校的许多同志参加,写出初译稿。把这些译稿经过审校整理后,于一九七七年十二月邀请物理学界的许多专家,会同一部分数学、力学、气象学、化学、生物学、地球物理学、医学等方面的专家,开会作最后审定。会后还留有少数名词未译出来,继续函请全国各地专家提出意见。

关于《现代科学技术词典》,钱三强先生在198036写的该词典的序中介绍:“《现代科学技术词典》出版了!这是我国科技界和出版界的一件大好事。一本收词达十万六千余条,包括一百零九个学科,二千六百余幅插图,七百五十余万字的科学技术词典,能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出版发行,是值得庆贺的。在向四个现代化全面进军的今天,人们越来越需要科学技术的武装,如果有一本能适用于各方面读者参考的有关科学技术的综合性的工具书,是会受到欢迎的。《现代科学技术词典》综合了十几本最新科学技术词典的内容,收词新而广,并有简明的释文。它的出版发行,将对我国四个现代化建设起到一定的作用。

我不想对这两本词典进行全面评价。只是说:《英德法俄汉物理学词典》对科技工作者和翻译工作者有很大的参考价值;而《现代科学技术词典》至今仍有一定的查阅、参考价值,但是它需要进行与时俱进的修订和更新。这里只想谈谈我在参与它们的编译、审定工作中的感受和收获。

1977年,经钱伟长先生推荐,我作为流体力学学科的代表,参加了《英德法俄汉物理学词典》的审定和《现代科学技术词典》的编译工作;1978年又参加了后者的审定工作。

前一工作跨越了19771978年,历时半个月;后一本词典的编译用了半年,审定工作又耗时半个月。那时正值科学的春天,百废待兴,科技界龙腾虎跃,我自己也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在此期间,为了不辱使命,发愤读书,努力查阅资料,感到所做的事一定要经得起推敲,对得起读者。

更大的收获是:在两次审定会中,耳濡目染了前辈学者的大师风范,留下了一辈子难忘的印象。

记得参加审定会的头一天,我陪着钱伟长先生走进会场,经会议主持者介绍,并环顾了一下:大多是鼎鼎有名的大学者(名单见链接1),我对很多人只知其名,这回把名字与真人联系起来了。他们中的一大半的年龄在65~75岁的范围里,最年长的鲍国宝先生(著名钢琴家鲍蕙乔的父亲)那年78岁,词典问世之时,他已仙逝。

与这些大学者朝夕相处,我非常留意观察他们的言行,收获良多。回想起来,印象深刻的有如下几点:

——孜孜不倦探索学问。当时囿于条件,从住宿地到会场有一段距离,有的老先生还住在家里,但他们“上班”比小学生上学还准时。一到会场,就一头扎进译稿和辞书堆里,目不旁视,细心阅读和思考,彼此说话都是轻声细语。《英德法俄汉物理学词典》审定会的会程过半时,十万多个词条绝大多数已经各得其所,但是还有几百个词条没有着落,大多数情形是:英语德语法语俄语的词形相似,却不知道对应的汉语释义,尽管与会者来自自然科学的各个学科分支,而且老先生个个满腹经纶,就是找不到答案。于是,钱伟长、王竹溪先生商量之后提议:休会一天,大家各自到图书馆、资料室去找答案,或者找朋友商量,非把答案找到不可。几百个疑难词条摆在桌上,与会者自愿“认领”,当然,学问根底好的认领得最多。第三天会议继续。会前闲谈,大家讲了各自求索的艰苦经历。接下来“会战”的结果是80%的问题有了答案。我留心观察,善于根据外语构词法“拆字”的钱伟长先生和文字功夫好的王竹溪先生收获最丰。

——一丝不苟求真务实。别看这些老先生读书、想问题时很安静,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争论起来却脸红耳赤、寸步不让。会场上经常爆发舌战,一个词,搞光学的这么解,搞声学的那么解,各执一见,纷争顿起。于是乎,各自搜索枯肠,引经据典,唇枪舌战,几经周折,方有定论。

——日积月累知识渊博。那些老学者人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令人羡煞!我做研究生时到北大听过王竹溪先生的“热力学”课,对他的学问人品非常钦佩。这次有机会与他近距离接触,我就常找他切磋,聆听他的教诲。就是在会上,他告诉我,他是怎样写成《特殊函数概论》的。他说,勤学苦练是积累知识的关键,他留学时,就把《现代分析》一书所有的习题做了一遍,为写《特殊函数概论》打好了基础。我曾做过那里的习题,有些很难,而他却全做了,这是何等的功力!他精通国学,年轻时读过《说文解字》,对以后做学问极有帮助。他说,人们常分不清“声”“音”二字的区别,其实,“声”的涵义广,涵盖“好声音”、“坏声音”,而“音”一般只指“好声音”,所以把“noise”译成“噪音”是不对的,应该译成“噪声”;同理,不该说成“超音速”、“亚音速”,应该说成“超声速”、“亚声速”;如今,两种说法兼用,但用错的更多(例如,报上常见“噪音”字样)。我还请教他,外国人名汉译,碰到“er”(汉语拼音)音的时候,为何有时译成“尔”,有时译成“耳”?他回答道,这是他立的规矩,若此音来自字母“r”,就译成“尔”,如物理学家玻尔;若来自字母“l”,则译成“耳”,如物理学家波耳兹曼。(现在此规矩似乎慢慢地给破掉了)。有一次饭后,王先生讲了一个好玩的掌故。上个世纪头三十年,西风东渐,外国的自然科学著作纷纷译介到中国,其中,术语的译法及其统一是困扰人们的问题。例如,vector”一词,原先,数学界将其译成“矢量”,物理学界则译成“向量”。1930年代数学界和物理学界各自审定《数学名词》和《物理名词》。数学家说,他们搞物理的把“vector”译成“向量”,好像比“矢量”好一点,我们就定成“向量”吧!物理学家说,他们搞数学的把“vector”译成“矢量”,好像比“向量”好一点,我们就定成“矢量”吧!这样一来,情形就逆转了,数学界开始惯用“向量”,物理学界开始惯用“矢量”,这一态势一直沿袭至今。我想了一想,情况果然如此(回家后进一步查实了)。这可苦了我们搞力学的,一头是“亲家”,一头是“娘家”,一样亲近,听谁的呢?“矢量”“向量”该用哪一个呢?干脆混用吧!跟数学走得近的用“向量”,跟物理学走得近的用“矢量”。要是不信,去查查中文的力学文献吧!也正因为这个历史原因,“vector”的中文译法的统一成了怎么也搞不定“积案”。

 

岁月匆匆,弹指一挥间。事情已过去了35年,却好像发生在昨天。链接1中名单上的老先生大部分已去了天国。我由衷地为他们祈福。

 

写于2013627日晨

 

【链接1《英德法俄汉物理学词典》审词会名词审定者(按姓氏笔画为序)

马大猷,马星垣,王子昌,王竹溪,王祝翔,刘元芳,朱岗昆,沈同,沈良照,阮祖启,陈传康,陈厚珩,李玉文,李正武,李国栋,李宪之,李德平,吴治华,吴忠葵,张三慧,张至善,汪容,汪德熙,庄祈泰,林海,孟昭英,杨锦刚,周光地,郑林生,郑华炽,金星南,施士元,柯俊,胡济民,席光康,姚蜀平,徐凤早,徐锡申,钱伟长,钱临照,曾泽培,龚祖同,黄瑞新,梅镇岳,梅良模,鲍国宝,葛庭燧,虞福春,楮圣麟,薛鸣球,戴世强,魏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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