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消息过来，大娘姨去世了。在横街订好花圈后，去徐家浜看望。灵堂搭在二楼的小户，冰棺放在客厅，大娘姨小小的躯体躺在里面，穿着宽松的寿衣，面部覆盖着一块画着符号的小单，没有一寸肌肤裸露在外。

做道场的师娘们敲着木鱼、念着经，每个人都带着扩音器，声音弥漫在屋子的每个角落。几个较年长的妇女，默默地分坐在几处，折着锡箔，偶尔话语交流着。空间显得额外狭小和局促，大娘姨就躺在这个狭小空间里摆放着的冰棺里，头向南，一块宽大的白布遮挡着，把冰棺和南侧的走道隔开。

走道边放了一块供吊唁者跪拜的垫子。我依着习俗，跪在垫子上，向大娘姨三拜，每次抬头，看到她的遗像，安详地注视着我，没有一丝苦楚，没有一丝抱怨，仿佛是在鼓励着我。我突然想掉眼泪，却终于没有。

是的，我要为大娘姨高兴。生活的苦难，是她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重要的是她活到了85岁，对一个如此普通的、没有上过学、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的农村妇女而言，没有比长寿更加重要的了。因为长寿，其他都算不得什么！

在我小到还不懂事的时候，大姨父就去世了，大娘姨此后独自把三个孩子拉扯大，那不是苦，是人生的骄傲！在大娘姨去世前，还住在车库里，当二楼小户的租户匆匆地搬走，大娘姨被她的小儿子抱到房子里，她一定是充满着幸福，然后，半个小时后安详地离去。

有关大娘姨与她的继母、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妹妹们的纠葛，都不能算什么，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而已。她的孩子们、孙辈们，无论对她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爱他们，她甘愿为他们奉献一切，尽管她所能做的，也许并不能让他们满意，但大娘姨一定满意了……

最最重要的是，大娘姨活到了85岁。

我的母亲和大娘姨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她们的亲身母亲去世后，继母生了一个弟弟和几个妹妹。我的母亲与大娘姨的亲密程度，使得我小时候常常去七八里外的大娘姨家，我至今记得因大娘姨的宠爱，而十分愿意跟着母亲走许多路，到大娘姨家玩，直到上学后，才很少去。但大娘姨常常会来我家，母亲也会常常告诉我大娘姨又念叨了我。

我毫不怀疑，父母之外，大娘姨是我最亲近的长辈，不仅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大娘姨给予我母亲般的呵护，这许多年来，她的身影、她的话语，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和进步。尽管，大娘姨从来未给过我一句赞扬的话，但是她的柔软的目光，始终是我感受得到的浓浓的关爱和莫大的鼓舞。

有十来年，大娘姨经人介绍，与一位死了妻子的退休干部生活在一起。他们似乎并没有领结婚证，但那段日子，大娘姨大都十分开心；这位姨夫对我也十分和善。我感觉到了大娘姨有了依靠的幸福和满足。为此，我也为大娘姨感到高兴。我暗暗地期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更长点更长点，最好一直到去世。

遗憾的是，不知何故，那位姨夫还是回到他的子女身边了，大娘姨重又单身一人。我所知道的后来，大娘姨一直住在失地拆迁后分到的车库里，直到去世前半小时。我有几次想去大娘姨的住处看看，但似乎大家故意不让我去看似的，或者还是我内心里有一种惧怕。我也想过或许我可以为大娘姨做点什么，可是，实际上我根本不可能做什么，她毕竟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领来的女儿，还有孙子辈的孩子们。大家曾经这样告诫过我。

二十几天前，大娘姨住在医院里，我去看望了两次。大娘姨高血压控制不好，出现了全身浮肿和心衰，经过几天治疗，病情缓解了许多。大娘姨看到我十分开心，一如往日。大娘姨没有悲苦、没有怨恨，她的一言一行依然如此坚韧，充满着生的欲望。但我清楚，大娘姨终究是老了。

后来，我奔波不停，没有再去看大娘姨，偶尔问问情况。我似乎很害怕听到什么，又惦念着她。今天，当我听到大娘姨去世，我只有很短暂很短暂的悲伤，然后便是释然！大娘姨是善良到极端的人，我相信她来生一定比此生幸福，何况，她是85岁高龄了。

我必须为大娘姨高兴。因为她如此高寿！因为她如此让我牵挂！ 还因为她有儿子一个女儿和几个孙辈送她，让她能够体面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