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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蓝莲花瓣
No.1 听来的片断
曾经有个年轻的学生很不平,说为啥只有伟大的人物可以永垂不朽,我们平民就不可以。老师反问他说:“你能说得上来你祖爷爷的名字吗?”学生回答不了。老师说:“四代都朽了,怎么能谈得上永垂不朽。”
这是一个让人深思的故事,这是一个让我非常感佩的老师。当生活一直比较平顺的时候,我们其实很少有人会想起去追根溯源,探求自己的祖爷爷叫什么,以前是干什么的,尤其是年轻人。我们能够关心的,大多只到祖父那一辈就仿佛是足够了。而关于祖父辈的人们,在他们年轻的时候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也知之甚少。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实际上更加关心的是自己当下的生活和未来的荣耀。
所以,关于葛庄在十九世纪末期的样貌,我们完全是陌生的、麻木的。关于葛庄在二十世纪初期,三四十年代的事情,我们也是非常陌生的,只是在日常的生活中仅仅耳闻到一星半点,但也并不留心它。可是这一星半点却给我留下了长久的记忆。
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大概是1987年的冬天,腊月到正月的那一段时间。有一个消息传遍了葛庄:碎蛋回来了。腊月和正月里的农人们,已经没有田间地头的农活可做,所以这个消息流传在各家的家院里,大家相互告知,却不知道那个回来的人到底是不是碎蛋本人。在中国近现代的历史上,那些人们在当年没有平静如水的生活,也许当初的每一个家庭大都经历过亲人离开,没有消息的情形。所以,这个消息实则是喜忧参半的。
据说真正的碎蛋是我们葛家出了五服之外的一个本家,和我们同辈,他在弟兄中排行老大,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找到他。若那个回来的真的是他,他的两个已经各自成家立业的弟弟会高兴万分的。比起当初流离失所的生活,1987年葛庄的光景是相当的好了。
虽然葛庄的其他人并不是他的亲人,一个游子的回归,却是具有相当重要的情感寄托的。我们家里早年也该是有很多的故事吧。我记得当年就很有疑问。我爷爷弟兄七个,从我二爷到七爷家都是非常清楚和熟悉的,但从来没听说过大爷是怎么去世的,大爷怎么没有留下孩子。这问题我没敢去问奶奶,怕引起她的伤心,只是问过妈妈。妈妈说,大爷去世得早,大奶奶有两个孩子。只是那时候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生活,食物紧缺,失去了大爷的夫人和两个孩子被饿死了。
也许对于老一辈的人们来说,过去就像一件破碎的、絮里嗦咯的旧棉袄,被那些长久的、苦楚的岁月浸泡了,一点一点的温情也都渗透在里面,可是你对他们的离去无能为力,又必须用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往前走。
也许,不去搞清楚过去,是一种善良的举动。
可惜,那一年回来的那个人并不是碎蛋本人。五哥是碎蛋的弟弟,五哥一家人以农民所有的热情和质朴接待了他。那个人住了一些日子,享受了人家的亲情、忐忑和甄别之后,也在他高谈阔论并被分辨清楚他并不是碎蛋本人之后,消失在了苍茫的黄土塬上。就像当初碎蛋本人的消失一样,再也没有出现。
葛庄后来归于平静。没有人因为招待了别人,诚心对待了一个混吃混喝的人而觉得难过,觉得被骗。那时候的葛庄,依然是农耕社会最深厚的土地、宽广的土地。国家的土地那么大,那么远,也许那些碎蛋们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吃饭、说话。
No.2 特别勤快的人
在葛庄,我们出了五服的堂伯父里有个叫葛槐的人,他是很老,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一个老头,一个仿佛不会再变老的老头。
据说他是葛庄起床最早的人,在别人起床之前,他已经“拾粪”回家了。也许他这个习惯是在化肥被普及之前养成的。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如果觉得家里的人畜的农家肥并不足够,农人就会早早起来,把前一天下午归家的牛羊牲畜遗留在小路上的粪便“拾”回家,参与沤肥。手持一把铁锨,一个带提把的框子,葛槐是每天早上葛庄最早看到晨曦的人,是葛庄最早迎接日出的人。
他是一个种果树的能手。他家的院子边,庄子周围,林权的山坡上,全部都是果树,种类也很齐全,桃、杏、李子、梨子、苹果、核桃、桑树、香蕉梨,花椒树就更不必说了,那是葛庄家家都要种的。但是,如果单单是种果树收获果子,那还不是他的全部。他的各种水果,并不是给孙子孙女们吃的,而是拿到集市上去买的。果树被他照顾得很好,果子也收得很到位,根据品貌分了等级,各级各类买的价钱不相同。这个方法当然很奏效,他所有的果子都能卖出去。
也许,他就是葛庄最早的买卖人。他是辛勤的农户,也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水果商。
在葛庄的东南,是一大块平整的塬,塬边上有一些山坡,那是范店的地盘。范店小队基本上是姓范的聚居,但在葛庄居住的有五个姓范的兄弟们。父亲的朋友范儒排行老大,和其他四个兄弟一样都住在葛庄的地下庄,他家与我们家是相隔不远的邻居。
范儒表叔长得很高大,有一米八了,气派、豪爽。也许是因为在兄弟中排行老大的原因,他特别能干,也是那种特别有主见的人,也有执行力、能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其实一直是他们范家几个兄弟的主心骨。也由于他自己的这些能力,他也是地下庄的带头人。他当过队长,走南闯北做过生意,很有见识,为人也很宽容。
在葛庄,大部分的父母都不太会表扬自己的孩子,人们都总是在替自己的孩子谦虚。仿佛表扬孩子就会使他们翘尾巴,所以,那些完全陈旧的、压制性和打击性管理是父母们不自觉采取的教育方法。但是,范儒表叔不是这样,在葛庄只有他,是诚心实意地表扬自己的孩子的,他还不只是私下里表扬,他是公开地、很自豪地表扬。
在我上学期间,我在葛庄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句鼓励的话。也许是因为升学率太低了,也许是因为葛庄做父母的人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要怎么处理自己和孩子的关系,也许是因为葛庄的人们不自觉浸透在农业和封建思想的潜意识中,缺少书籍,实质是处在一种文化沙漠之中。但范儒表叔很明显是一个特别,他的认识和做法明显有别于其他的人。
在我上大二的时候,他来我的学校来看我。这件事大出我的预料,使我至今难忘。在我远离葛庄的整个的求学生涯里,他是唯一一个来看过我的人。
以前我总是认为,别人怎样待自己,是缘于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别人怎么样待你,更大程度上是缘于人家自己。我相信,如果上学的不是我,是别人,他也会去看望的。这是由于,在他的心里,不只装着他自己的家,他们范家,他把整个葛庄都装在心里了。
我一直认为我是客居在葛庄的,我不被看好,我远离葛庄的每一个人,我不理解他们,他们也不喜欢我。当少年的我回到葛庄,母亲总是会在她生气的时候让我滚,让我离开她的家,那时很叛逆的我就决意要远离葛庄。然而,我没有想到,母亲却是通过这样的方法把她自己和她生活并埋葬她的葛庄种在了我的心里,让它们生根发芽,此生都无法割裂。
如今,当我坐在电脑前面,回念葛庄的种种,我不知道我该为葛庄表达一些什么。在葛庄比我阔大、深厚、坚强的人,很多。
范家弟兄五个,老四去世很早。留下了四个孩子,儿子最小,几乎尚在襁褓中。农民的生活是靠劳动力来保障的,而能耕田犁地的主力军是男人。但那三个年龄较大的女孩子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她们耕田、磨地,收割打碾。个中真滋味,也许只有她们自己明白。然而,无论如何,她们已经用她们的能力面对生活,取得胜利。
深厚的生活,几千年的深厚的积淀,靠我在葛庄居住的那么一段时间是无法了解和理解它的。我也只是很不准确地记忆了一点雪迹鸿爪。
当时光打了一个转身,曾经厚重绵长的农耕社会已经只是一个淡淡的背影了。我相信以葛庄如此深厚的根须,它一定会对现在和未来的葛庄留下深远的影响,可是,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影响,我依然没有足够的能力了解和理解。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些长在葛庄的郁郁葱葱的树木,它们的根是从过去就已经深深地扎在了葛庄的土地里。
妈妈,我没有在昨夜梦见你
在过去所有的岁月里
你的不屈的咒骂
你的不去的向往
你的笑容
你的眼泪
全都是你的梦
你强势地
毫不顾忌地
把它们种植在我的心里
那是一颗如刺的根
长在我的生命里
用心血浇灌
开未来的花朵
---蓝莲花瓣
葛庄叙事系列之一:无题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79594-125830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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