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的大年三十，傍晚时分，我带语文味在楼下溜达，顺便给在宜昌葛洲坝电厂的七舅打电话拜年。也就是闲聊吧。当然又会聊到外祖父外祖母的故事（以前经常聊到）。人老了，最大的能力是忆旧与重复。我问七舅，你今年会回老家吗？清明节？七舅说，正月十五以前回去。我说正月十五？七舅说，正月十五是你家爹（外祖父）的忌日。

   外祖父陈在和先生，生于光绪三十年（公元一九〇四年）阴历九月初七，于一九六二年阴历正月十五日去世，享年五十八岁。今年是外祖父去世五十六周年。

   我跟七舅说，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老娘带我去家爹家婆那里，好像家爹从来没有抱过我，也没有摸过我；记得在冬天，家爹腰里缠着一个破布带，一边抽着一个烟斗，一边咳嗽。七舅说，是旱烟袋，家爹有肺病。

   我跟七舅说，家爹去世时我两岁多，家爹去世时的情景我没有什么印象，不过家爹去世第二年也就是六三年正月十五起坟（堂按：家乡风俗，老人去世的第二年，要把棺材下面垫着的两块枕木拿出来，让棺木落地），这是大事，老娘带我去了。我记得那天家婆（外祖母）家里好多人，家婆一直在灶屋里忙做饭，门口有人进来跟家婆说，婆，都搞好了，就等你去呢。这时家婆从灶屋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灶灰，从桌子底下拿了一个拜絮（到家爹坟上磕头用的棉垫），忽然大哭着出了门。我小时候很怕家婆的，当时看着哭着出门的家婆我很吃惊：这么厉害的家婆也会哭么？

   我的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家婆伤心痛哭。家爹去世时家婆肯定哭了，但我那时太小，没有留下清晰的记忆。

   我以前多次问过七舅，现又问，家婆是几岁送给家爹家里做童养媳的是吧？七舅说是啊，两家都穷。我问，七舅你见过你的爷爷奶奶吗？七舅说，那哪里见过，我的爷爷去世很早，爷爷去世不久，我的奶奶跟着就去世，我听湾里人说，我奶奶去世时，你家爹只有两岁多，还趴在我奶奶的遗体上要吃奶呢。我说，那家爹很小就成为孤儿了？七舅说，是啊，你家爹是我的太爷爷太太（家爹的祖父母）养大的。我又问七舅以前问过多次的话，我说你们兄姊七人，是不是我老娘最苦啊？七舅说，是的，你姆妈最苦，从小事就做得多。这些话，以前和七舅聊天时，七舅跟我讲过多次。像七舅这样年龄（七舅1949年出生）又出生农村的人，喝酒喝醉了，要哭多半会哭他母亲如何如何辛苦。七舅年纪大了有糖尿病不能再喝酒了，但年轻时特好酒，酒量也很好，据他自己说每天要喝七八两高度白酒（一般是高粱酒），基本上餐餐要喝酒。每逢有饭局，七舅每喝必醉，每醉必哭。我和他难得见面，见面就陪他喝，每次都把他喝得大醉。七舅喝醉了不是哭他妈我外婆，而是老哭他二姐（我母亲排行老二）：“我二姐好苦啊！”醉了的七舅一哭他二姐，我就抱着他一起哭。而且后来每次写到这个事，我都要流泪。这不，我今天写到这里又流泪了。

   我跟七舅说，家爹是1962年去世的，家婆是1998年去世的，家婆去世后我听说你们几位舅舅想要把两位老人合葬，却找不到家爹的坟墓。我说五舅和你年轻时出去当兵，后来又都转业在外边工作，可是大舅一直在农村老家生活，而且大舅有好几个儿子，按传统这些孙子每年至少要上一次祖父的坟的，怎么搞到家爹去世三十几年就找不到埋老人的地方了呢？七舅停顿半天，说，你家爹死的时候是有坟头的，但后来上面说坟头占土地，家家户户要把坟头处理掉平埋，家爹的坟头处理成平埋以后，时间长了，不晓得么原因，就找不到准确的位置了。七舅语气中有内疚。

   我只能无语。

   今天大年初四。下午四点吃饭，我喝了半瓶葡萄酒，和老娘打电话。一打电话，我就比老娘还啰嗦过去。我说等我退休了，我攒一百万元，成立一个语文味奖励基金，以你和伯伯（先父）的名字命名。

   老母亲大约的确不太懂这件事情，但她好像也能隐约感到这件事不是一件小事。

2018/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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