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   总经理

 上班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朴处长拎着他那平常总不离手的公文包，脸上挂着一丝极不易被查觉的得意神情，迈着不紧不慢的八方步走进办公室。他向周围扫了一眼，径直走到他办公桌前，用左手抬了一下宽边金丝水晶大眼镜，把它推到宽厚而不高的鼻梁上，对秘书叫道：“小周，给我把小任叫来。”秘书小周随即拿起电话，打到小任那里。放下电话不到半分钟，小任科长从隔壁办公室急匆匆地跑过来。“朴处长，您找我有事？”小任问。“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是想和你交换一下想法。”处长不紧不慢地说，“你坐下，我们谈谈。”坐在办公室的俩秘书小周和小齐还不待朴处长发话，按照老习惯，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处长谈话要回避，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要不然，你等着有好果子吃。

那时候是全民办公司经商的时候。处里也办了公司。

“我们办公司已经有两年了，但是管理体制一直未定下来，最近想和大家一起研究一下这个管理体制问题。今天想先和你谈谈，听听你的想法。”处长讲了议题，显示对小任很重视，小任迷迷糊糊不明就里，瞪着眼睛听着。“他们有的提出来搞一个机构二块牌子，其实我也不想当总经理，可是大家又提出来了，我感到为难。另外，就是我同意，现在由邵在当总经理，他要是愿意主动让位置出来，这事就好办，但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再说他即使愿意让位，开科长会时，是否可以提出好的方案也还不知，大家能够一致意见？如果有人抢先提出其它人当总经理，这事情说不定更难办。”朴处长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眼睛看着小任，表现出一丝寄希望他出个好主意的样子。小任紧急地高速运转大脑，沉默地思考着：公司是朴处长提出要办的，万事开头难，因为开办初期事情很多，又不知政策走向，处长就让邵去筹备，并让他打先锋当总经理探路，处长退居幕后掌控，实际上是想让邵当一个皮影。那知邵不全听幕后控制，不愿意把公司办成谋取小集体和个人利益的工具，不愿意承担违规责任，朴处长的一些“好创意”无法实施。所以公司办了两年，赚了一点小钱，也没有给处里和个人带来多少实惠。前不久，因为评先进之事邵和处长意见不一致，朴处长很不高兴。看来他是要从这里动手了。他让我出面跳梁，但是我这个角色就不好当了，他们都不能得罪。处长意思很明白，要我去一方面了解邵的想法，另一方面传递他的意思，在会上让我抢先提处长当总经理的方案，明摆着让我去得罪邵。然而，目前独揽大权的还是朴处长，我还是跟他合作为好。小任想到这里，打了一个长哈欠，呵呵干笑了几声，用试探的口气说：“我先去摸摸邵的底好不好。另外，开会时提方案的事嘛，我知道的。”朴露出满意的神情，两手往桌子一扶，身子往前倾了倾，椅子跟着发出几声嘎嘎声，眼睛盯着小任，嘴里打了几声干瘪的“哈哈”，“你怎么模底？可不能让人家知道你的意图啊！”“我去和他闲聊，找机会绕到这个事情上来。”“这样会让他警觉，产生想法的，而且有可能什么也打听不到。”朴处长看到时机已成熟，这小任挺机灵，看来我没有找错人。他一边想，一边装着思考的样子，停了一会说：“你再约两个人，以关心、支持和帮助他的形式去和他议，要注意让他感到你们是在帮他考虑，这样可以让他放开思想和你们谈。”朴处长想到昨天以类似的方式也分别和芶、施谈过，他们也都以相同的态度表示了对自己的支持，就对小任说，你可以先找芶、施试试，看他们有什么想法。朴处长说完，伸手去拿电话，另一只手赶走落脚在眼镜片上的一个麻头苍蝇，好像是驱走了心里的一个疙瘩。小任马上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太阳西下了，下班的时间到了，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办公室回家去了，只有处里的另一间办公室里，任、芶、施三位还没有走。三个人都刁着一支烟，几个烟囱在那里比赛式的冒着烟，大家都在紧张地思索着，谁也不说话，只有大吊扇在头顶上“吱、吱、吱”转摇着。“好吧，你哄我，我也借机哄哄你。”芶心想，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深深地吞下去，憋在肚里不冒出来，他心里盘算着，“我应该想个办法，既让邵不当了，又让朴也当不好。”处里先前有几个公司，都先后被朴拿去，又一个一个的被断送，大家未见到实惠，他倒是捞了不少的好处，亲友借公司做生意，他这次想借我们的力量把他扶上总经理的位置。等几年后当他退休，从处长台上下来时，把公司一锅端，成为他的家天下，我不能便宜了他。但是也不能让邵再干，一是他胆小怕事，赚了钱留在公司然后上交，我们一点好处没有。二是，他的实力增强，于我不利。他在之前筹建了几个高科技公司，虽然费了很大的劲才办下来，但是他自己没有担任负责人，现在那几个公司发展得很好，成了他的成绩资本。因此，这次要想个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地，不知不觉地让出总经理的位置来。想到这里，芶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把憋在肚里的那口恶烟从噘着的嘴里慢慢吐了出来，形成一串淡淡的烟雾气。

施一只胳膊搁在桌上，用胳膊肘撑着头，睁着眼一动也不动，香烟在手上慢慢地自燃着，烟头上的烟灰已有二公分多长了，颧骨突出的好似被人挖去肉的脸上表情暗淡，脸色阴沉着，心里翻滾着。施想，这可是个机会，我要来一个一箭双雕，挑起他们的矛盾，利用邵把朴狠狠地搞一下，以泄我几年来不被朴重用的恶气，我要让邵不干了，也让朴干不好。想到这，那骨架似的二郞腿像轻神骨头一样晃动起来，长烟灰掉到了裤腿上。小任看他们两位这么久不动声色，也急了，催问到：“怎么谈，你们说呀！”他毕竟资历比他们浅一些，沉不住气。“不早了，吃饭去把，我们找邵来，请他一起到尚膳去吃饭，边吃边谈吧。”“好，吃饭闲聊再来点酒。”施赞同道：“酒瓶开了，嘴巴就会跟着开。”芶噘着嘴巴：“呵咳、呵咳。”

下班后，卲刚进家门，准备吃饭，电话来了。他挂上电话，对老婆说有应酬，出去吃，骑车径直往尚膳酒店。

酒过二巡，本来不胜酒力的邵喝一口就脸红，此时已两頬通红，他平时是不喝的，今儿个这几位哥们盛情，不喝两口不够哥们，加上他们一个劲的劝。邵心想：“不能再喝了，前几天小周提醒过我，说他们最近和朴处长经常在一起嘀哩咕噜，他们今天找我来吃饭，到底是为什么？不要还没有摸清动向之前就醉了，到时胡言乱语，什么话都向他们敞开吐出。对，我何不装醉，抛砖引玉？”想到此，邵站起身说要去洗手间，他故意向洗手间相反的方向才走两步，身子便摇晃了一下，走不稳，似要摔倒，赶紧回身伸手抓扶桌子，可是按到了桌子上的菜盘边上，盘子往上一翘，把只烤鸭翻飞起来，打到芶的脸上，又回落到桌上的丸子汤里，油汤飞溅到坐着的施身上，邵楞着一双红眼，面红耳赤地颤着说：“对、对——对不起，我站，站不稳。”小任指道：“洗手间在这边，你走错了。”邵转身又走了几步，又晃了几下，赶快张开双腿，像鸭子走路样碎步摇向洗手间。

芶冲施一笑，点点头，意思是邵喝得差不多了，示意他可以转入正题了。他们擦干净脸上和身上的油水，坐等邵回来。邵进卫生间，反手关上门，把右手的中指伸出，插入口内，直向喉咙，手指头一弯，“哇哇……，”刚才喝到和吃到肚里的酒和菜都吐到马桶里面了，肚子里都吐空了。卲想，万一他们再要他喝一点，问题也不大，那时我就“全醉”也。邵用水洗了口和脸，又摇摇晃晃地走两步退一步回到桌子边坐下。

等到邵落坐，施说“老邵，再来一杯，祝你公司生意兴隆，财源不断。”“好、好、生意兴，兴隆呢，我喝一，一口，”“行，你喝一口，我干。”施想，他酒量不大，也不能让他喝过头，否则醉成烂泥了也不好办，什么都不能说了，那我们今天就白吃了。“说起公司，处里几次说要讨论体制，都没有动静，你下步有什么打算，有什么好的方案，让我们听听，也好帮你出出主意，打打圆场。”赶情今天是关于公司的事，邵想：他们三人一齐找我讨论这事，不会是不约而同，看来是有备而来，那就是有人幕后活动了。其实我早就不想干那个总经理了，吃亏不讨好的事。经营上，那些人都打小算盘，稍不注意，不是亏了就是挪了。赚了几个钱，又不能违规分配，只能上交，上交了大家没有得到好处又有意见，不停地嘀嘀咕咕，好像是我在私底下得了什么好处，其实我就得了一个苦干，吃亏不讨好。朴处长呢，总想让我挂名不管事，由他幕后操作，借公司的牌子搞钱、洗钱，如果不出事，他们得好，如果出了事，由我担责，你是总经理呀！如果朴能接过去当总经理，我倒清静，只是后面花样名堂就多了，那与我无关。再说当初我是死活不肯当，是朴处长力主我当，他多次做我工作，硬是压着我要我干，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没想到，我当之后，他扶植傀儡的梦无法实现，他想做的事做不了，好像自己捏的泥菩萨让它修成了正身，还要烧香磕头似的。卲知道：自己再糊涂，不能担他违纪违规，我负责的担子。他的心又大，搞不好，我哪天被他送进去了。所以，不当这个为难的总经理最好。我今天就先把不想当总经理这个底透露给他们，看他们到底玩什么花样，耍耍呗。想到这，邵说：“我，我没有什么好——好方、方、方案，你们出、出、出主——意。”“你不拿出方案，别人能出主意吗？”芶说：“要讨论也是先由你拿方案。”邵说：“如果我不当总、总经理，你、你、你们几位是否有人愿，愿，愿意接手？要是有的话，我马上退、退、退出，要是没有，朴，朴——处长肯定不会当，当——初开办时，他就无论如何也不当，而反反反复做我的工作，力——主要我当。再、再说，他、他那么忙，要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总经理图、图、图个啥？除——非他想、想从中捞、捞一把，否则绝对不会当。朴处长是正、正直人，不——会干那种勾当。”邵的一番话，既表达了他可以退出，丢掉这块吃力不讨好压肩石，又以肯定和赞赏朴的方式反问甚至否定他当。他们三人摸到邵愿意放手腾位，酒饭钱的价值算是换回来了。芶脸肌不动地干笑了几声：“嘿、嘿、嘿——，你这个想法也好，我们考虑考虑谁能做。再提建议。”

他们扶着醉了的邵离开了尚膳酒店。

                    （1996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