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raridu的个人博客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miraridu

博文

《云泥》第六章

已有 2960 次阅读 2013-11-2 19:33 |系统分类:海外观察

6

 

It began innocently enough, and ends, after all, with innocence, as all things should be.

Two beings were stranded on the wilderness. Between them, stands theworld. A light, seeping through the shadows, leads not to a path beyond.

“If it were so, then it may be.” she said.

A love interest is an intangible thread, woven, around the ones whohear each other’s echo. A seed which will not bear the brightness of day. Asigh that passeth unawares. If there may, a rose will bloom on the moors ofgray. Yet we shall not forget, in the dead of winter, what sweet breathsexchanged between gentle souls, what warmth brimming from within your eyes,rousing the halo between the two of you, for a fleck of time that’s still. Ihave heard you, across eons of billows. And there as you are, when I finallymade the glance.

 

于倩停止打字,双手向后枕着头,不无得意地欣赏自己的新作。

“来,钱晓湖,看我写得怎么样?”她欣赏了几遍,觉得不足,唤来在她宿舍里玩儿的钱晓湖。钱晓湖正躺在乌木地板上翻画册,乖乖从羊毛褥子上爬起来,跪到桌前,柔声朗读,读至结尾,竟然呆了。

“怎么样?”于倩问。

“美,”她用力点头,“真美。”又补充,“比张爱玲那篇《爱》写得还要好。”

“唔,是么,”于倩在椅子上盘起腿,眼睛仍盯着屏幕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来不及地咀嚼着,手远远地伸向键盘,改了两个字。

“你这是在写什么?散文?”

    “小说。”

“小说?”钱晓湖惊叫道,她以为只有伟大的文学家才写小说,于倩显然不伟大,或者是文学家。“英文的?”

“也不是,主要中文。”于倩伸个懒腰,“我随便写着玩儿的,就是编个故事。”

“哦,”钱晓湖有些放心道,“好像现在网上中文小说好多啊,是个人都在写小说。”

于倩停了停手,显然不悦:“那都是无聊的人。”

钱晓湖心知失言,搭讪着把短文重看了一遍,接着拍马屁,“写得太好了呵。你这么感性的人,学法律可惜了,该去学文学。”

“感性?我还觉得自己过于理性了呢。你倒是很感性的。”

“是啊,太感性了不好。”钱晓湖叹口气道,“所以我爸说我做研究做不下去的,还是专心读东亚文学算了。”

于倩手一挥,“这就是你爸不通了,只有天生理性的人才适合学文科,或者说社会科学,太过感情用事的人绝对不能够让他们学文科,这管笔的威力太大,他们受不了诱惑。像你这样的浪漫主义者最应该搞理科,这样科学才能以人为本,什么天人合一啊,可持续发展啊,也就都能实现了。这就是我的阴阳调和论,你觉得如何?”

钱晓湖半张着嘴,“太有道理了!我要回去说给我爸爸听。”

“你怎么样啊,有喜欢的人了没有?”趁着钱晓湖还在思考,于倩用老大姐的口吻改换话题道。

“还……没有。”

“少来!一听就是有!”于倩打了她一下,把文档啪地关了,“最近老是跟我讨论什么男女,什么人生,我就知道有鬼!真是个狡猾的孩子,枉费我栽培你一番心血。”

“真是没有,要有我肯定告诉你。”她笑,那种向后缩的笑。

“哎,”于倩忽然悠悠地叹了一声,“你这孩子沉得住气,将来比我有出息。哎!”戏剧性地斜托着腮,“这么好的文章,只能给你看,实在太可惜了!”

两人笑作一团。钱晓湖想起了什么,问:“我姐礼拜六请我去她家吃饭,她做菜可好吃了,你要一起来么?”

“姐,”于倩挑起眉毛,“钱雩?”

“嗯,一起来么。”

“你以前怎么从来不叫我,这恐怕其中有诈吧?”

“谁没叫你了?是你自己后来每次叫都不来,我们才不叫你的。”钱晓湖着急道。

“为了吃顿饭浪费那么多时间精力,代价太大了。还有啊,钱雩找的那个室友,我的天,说话阴阳怪气的不知所云。每次看钱雩去开冰箱她就很紧张,生怕把她的东西拿错了,看得我都难受。等菜上桌了又美其名曰“尝尝”,一尝半盘肉就没了,笑死人么!”

钱晓湖笑得摔到地板上,“你太损了!”

“我还奇怪呢,你姐不是有老公么,怎么还搞个室友,不怕半夜进错房间?”

“她室友周末一般都不在,她先生在纽约的。我姐的老公在外州做博士后,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估计合住是想省点房租吧。我经常听他们说……没钱没钱,回国在北京连个洗手间都买不起什么的。”钱晓湖慢慢说道。钱雩的那个室友近来怀孕了,忍耐力直线下降,表现越发极品,她妈妈据说也要从国内跑来照顾她,跟她们一起挤那小小的两居室。钱雩正在为此烦恼不已,而钱晓湖自然不会把这些告诉于倩,免得招她嘲笑。她的姐姐,再怎么说,还是自己人。她忽而撒起娇来,“哎呀,你不是说最近比较空么,就陪我去么。”

“为啥这次一定要我去?”

   “这个……她说还要请她那两个博士后师妹来,我就想……”钱晓湖狡猾地笑。

“哦,你就想,得想出个既能吃她家的好饭菜,又不用敷衍她那帮大妈朋友的高招儿,所以决定拖上我?”于倩抄起一支笔,作势要打人,钱晓湖忙闪了。

“也不一定是大妈朋友么。我听她说过她实验室的一个实习医生,他俩好像挺要好的,没准儿是他呢?”

于倩的黑眼珠溜了溜,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那也没有我的份儿。算了吧,我还有功课要赶,你自己去狠狠吃她一顿。”

“唉,”钱晓湖嘟着嘴,“那好吧……我们现在喝咖啡?”

两人都爱喝咖啡,都不爱光顾那无所不在的STARBUCKS(星巴克)。于倩有从意大利搬回来的一整套研磨冲泡咖啡的家伙,英国骨瓷杯,泉州的螺钿漆托盘。钱晓湖最喜欢看在泡咖啡的于倩,端坐在桌前,垂着头,安静地等待热水浸入咖啡末,壁灯与蒸汽熏黄了她的脸,像个虔诚的圣像。她的咖啡壶和压滤机永远铮亮如新,量咖啡豆和加糖加奶也是那么一丝不苟,对于咖啡的口味却似乎不甚执着,过一阵就会换种尝尝,可永远只去超市买最大路货的Seattle’s Best(西雅图最好)咖啡粉。两人调好咖啡,捧着杯碟回到书桌前,于倩打开电脑播音乐,钱晓湖依然跪在地上,迟疑了一下,开口道:

“我有个问题。”

“说吧。”

“你觉得……那个……”她吞了口口水,勇敢继续,“你觉得……什么是爱?”

“什么样的爱啊,”于倩决定逗她,“父子啊,还是男女啊。”

钱晓湖想了想,觉得男女这词终究有些猥琐,“就是…….爱情……吧。”

“什么是爱情?这题目也未免太大了。你是说爱情的法律定义?这可没法定……”

“不是……”钱晓湖的脸快红透了,她咬着腮帮子,似乎很困难地说,“你怎么知道……你对一个人,是真的……喜欢,还是别的什么?”

“你觉得喜欢就是喜欢,觉得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要是觉得不知道,如果那人条件好,就是不喜欢,条件不好,就是喜欢。”于倩打字一般噼里啪啦回答,歇口气,又道:“如何?”

“精辟,”钱晓湖猛点头,“真精辟,这句话一定要写进你的小说里。”

“已经写了,”她伸了个懒腰,“我说么,你有喜欢的人,不告诉我算了,哼。”

“唉,”钱晓湖倒在羊毛上,柔肠百结地望着天花板,“。你说啊,人要是互相喜欢,就得两个人过一样的生活,对不对?可要是折腾半天,发现没法过,怎么办?这不是折腾么?”

于倩笑了,“你这孩子,想法还真多。谈恋爱不就是折腾么?你不折腾,恋爱怎么谈得起来?”

“就怕到头来,折腾得连那个人你都不喜欢了,还不如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钱晓湖一脸少年的忧伤,于倩冷冷看了一眼,

“那你就先琢磨琢磨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吧。你想当居里夫人就去找居里先生,想当林徽因就去找梁思成,想当宋美龄就得找蒋介石,你自己不先把自己搞清楚,就别浪费别人男人的时间了。”

“啊,”钱晓湖爬起来,又凑到于倩身边,看她居然在电脑上玩泡泡龙,“那还算是爱情么?这么计算?”

“那你说什么才是爱情?”于倩头也不回。

“就是……一见钟情,很自然的,很……纯洁的。”她半带着微笑,曼声作答。

于倩长叹口气,“你看过Mad  Men没有?”

“没……”

“我建议你看看,去年开始播的电视剧,看看爱情之后的人生。里面一个女人跟男主角说,她相信爱情。男主角说,世上根本没有爱情,你以为的电光火石的爱情,是我们用来卖尼龙丝袜的噱头。嗤,”她想忍没忍住,补上一句,“所以所谓爱情,都是骗那些浆糊脑筋的女人的,根本就不存在。”

钱晓湖收起了她的笑容,她听出了那些浆糊脑筋的女人包括她自己,“那是没经过那种境界的人不知道吧,我反正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存在的。”

“那爱了之后呢?”于倩停下手反问道,语气却似乎和缓了许多。“你的很自然纯洁的一见钟情,电闪雷鸣之后呢?王子与公主接下来不还得一起折腾,一起过日子么?”

“你真的不相信爱情么?”钱晓湖不死心地问。

于倩罕见地愣住了,脸上渐渐笼罩着难以捉摸的表情。她低着头,睫毛的影子叠在眼睛上,半晌,才又开口道:

“以前……倒是相信,”她皱起眉,仍然闭着眼,“不过是网恋。”

钱晓湖骇然了。于倩睁开眼,眼睛几乎是透明的,自嘲地笑了笑,“Youlook so shocked(你看起来好吃惊).”。

 “那后来呢?”钱晓湖小心地问。

“哪有什么后来?”于倩似乎不太愿意再开口,“梦醒了,接着往下过日子呗。”

“但是会孤独。”

她看着钱晓湖,那样认真、青春的脸,白嫩的小下巴。这孩子真是聪明。

“现在说这些,你应该也不会懂。其实,”她摇摇头,仍然轻拧着眉头,“我也不懂。我只觉得那个一见钟情……什么的,都是假的。能在一起,长长久久地过日子,偶尔看不见,还会想念,才是真的。”

钱晓湖默然片刻,开口道,“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于倩与她对视,淡然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她起身,“我去下厕所。”

钱晓湖跪在书桌边,桌上有一本薄薄的中文书,于倩好久不回来,她忍不住翻开书皮,第一页上有用红色圆珠笔潦草写成的汉字,像一首诗。她眯起眼,吃力地辨认着。

   

不曾看

不曾看出你在抽身后退

是我不对

自顾自飘飘然乖乖跟随

 

不曾想

不曾想过放手是何滋味

心陷围城

才知冷静可贵

 

岁暮的蔷薇

瓣瓣雪中碎

谁的掌心会是她温柔的依归

痴心本是罪

云泥漫天垂娇蕊

絮絮离离不能飞

 

岁暮的蔷薇

瓣瓣雪中碎

谁的掌心终会是她温柔的依归

痴心本是罪

云泥漫天垂娇蕊

絮絮离离奈何美

 

真美,她倒抽一口气,一丝嫉妒牵扯在心中。是于倩自己写的么?这是什么?很像流行曲的歌词,尤其是最后一段。封面内页上还有一段疾书:

 

为了写好小说,我试图把心境放回大学时代,却似乎回不去了。忙乱了一周,刚刚终于坐上去往波士顿的火车,歪坐在位子上,手捧可可斜看着康涅狄格州初秋沁红的密林跃过眼前,听着IPOD里久已不播的,大三那年常听的歌单,突然的回去了:那执著的诗意,仓皇的摇摆,和无所不在的,急迫的,积郁的,骄狂的等待。窗外弯来一尾河床,金硕的芦苇荡随着流波微微点头,远方的出海口上云霞散卧,烈烈夕阳在我们背后潇洒作别:就这么着,我又年轻了。

 

她想起了当初在一个迎新会上,于倩一双黑眼睛盯着她胸前的名字牌,盯得她心里发毛。那是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亮得仿佛表面濛着一层水做的壳。如果她不是个天才,就应该是个神经病了。终于,于倩走过来对她说,Qian Xiaohu,你这个姓姓得好。你是Money Little Lake,还是Money Little Tiger? 就跟她聊开了。主要是于倩说,她听着,然后鉴定,于倩是个天才。

于倩对于她,其实是个谜。

“你看到了。”于倩站在门口,她惊得一跳,差点跌回羊毛上。

“你写得真好啊,”她站起来,窘得不行。

于倩捧起书,抚触着自己的字迹。她实在是个自恋的人,钱晓湖不禁想。“这是歌词?”

“对,孙燕姿的《眼泪成诗》,曲子好,但是词没有我写得好。”

“几时写的?”她又开口。

“嗯?”于倩有些恍惚,仿佛梦醒似的,“当然是失恋的时候。”

“写得真好。”钱晓湖没话找话道。

“嗯,”于倩显然不愿再多说,“现在也写不出来了。”她对钱晓湖笑,笑容有些乏,“还是年轻好啊,感情充沛,满怀希望。”

“呵……”钱晓湖作为感情充沛,满怀希望的年轻人,不知该如何谦虚。她抬头看窗外,原来暮色已至,“我该回家了。”她抱歉地说,心里却很无辜,不晓得因何而抱歉。我是不是得找些同龄的朋友了?她闷闷地想。

“好吧,”于倩也不留她。两人在房门口告别,于倩回到书桌前,打开音乐,冬日里袅袅的夕阳透进小屋,窗上挂着她自家带来的一匹粉地揉金的印度纱,绰绰的影子罩着她的脸,只露出一双水亮水亮的眼睛。她默然片刻,转身开启电邮,把短文从自己的一个信箱发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信箱。

 

钱晓湖回到宿舍,也坐在电脑前面,她回忆着于倩的文字,忽然震动了,又温柔了。她打开音乐,双手如疾雨般的打字,不住地回头删改,终于也停下来,皱着眉细读,被自己感动得不行了。

 

开始的时候,只有单纯;凋零的时候,亦是单纯。

两个人,困在旷野之上,隔着整个的人间。光,探头出阴雾,照不开路。

“如果这样,那就如此,”她说。

爱是丝,情是回音,听见彼此的你我,被悄然缠浸。一颗等不及天日的籽,一声嘴边微微的叹。如果如此,即是荒原生出的蔷薇。可我们不曾忘记,在冬日的死寂中,灵魂之间呵息的柔,眼眸之中燃烧的暖,燎起生生之火,为着这无涯的一念之间。我,听到了你,于千万年的流声中;而你正在这里,待我终于回眸。

 

她低头,摊开右手,目光徐徐抚过掌中细密的纹路,微微翘起的兰花指,指向屏幕上,由方块汉字砌成的妙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父亲告诫她,不是外国人不好,是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心里的底线。

我又能把它给谁看呢,她寂寞地想。漫长的夜晚,小舟一般飘浮于同样漫长而不可知的未来之上,满载她所有的惶然。千里迢迢,千里迢迢,怎堪的,如此年少。她扁着嘴,慢慢哭出声来。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1127090-738397.html

上一篇:《云泥》第五章
下一篇:《云泥》第七章
收藏 IP: 123.121.86.*| 热度|

0

该博文允许注册用户评论 请点击登录 评论 (0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扫一扫,分享此博文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5-14 04:03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