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以“返观内照,内证实验”为代表的中国传统科研方法论
在如何进行科学研究?在方法论方面,中国传统科研范式有着与西方科学研究大相迥异的方法体系。首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是一个基本的前提。也就是说,宇宙大道不仅存在于山川沼泽之间,同样也存在于人自身之中。因而,悟道即进行科学研究的最好方式是“反求诸己”。反求诸己的方法就是返观内照,或者叫内证实验。返观内照原本为佛教用语,指的是以佛性审查自己,以求修养的提升。在这里我们用这样一个概念来解读独特的中国传统科研方法。清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理十五》中说:“于此不得其解,而见彼之捐弃物欲,返观内照,近于切己体察。”讲的就是这样一种具有浓郁中国特色的科学实验的方法。对于这样一种方法,当代中医学者刘力红先生将其称为“内证实验”,并进一步对“内证实验”做了如下描述:“内证实验是一种直接在理论构建者主体内进行的精微实验,这类实验完全不需要现代实验室的这些外在条件,它只需要主试者自身的精密而系统的训练。一旦这个训练成熟,内证的过程就会自然发生,就会自然提供出经典理论构建所需要的系列数据”[1]。在这里,刘力红先生为了迎合现代人的科学倾向偏好,不惜使用了“实验”、“数据”这些现代西方科学范式里非常典型的概念和语汇。在中国传统语汇中,“心明即天理”说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科研的主体(圣人)通过玄默静观,涤除玄鉴而进入一种科研的临界状态,当进入这种临界状态时,研究者发生异化,主要可以分为以下两种情况:
1、“近取诸身”。说的是研究者既是主体又是客体。即这个时候人在同一个时空点上分化为主体和客体两个部分:客体应循天理,反映天道;主体感受、观察、和记录天道。李时珍《奇经八脉考》中:“内景隧道,惟返观者能照察之”[2]。所描述的就是通过这样一种内证实验而发现经络的过程。
2、主体同时 “与物冥”,也就是“远取诸物”。所谓“冥”即“凡得之不由于知,乃冥也”(《庄子·知北游》郭象注),说的是才能使主观意识与客观本性融为一体,感悟宇宙大道。“与物冥”的意思就是研究者通过返观内照,达到与物性的同一和统一,从而发现物性中的天道。《老子》:“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老子》十六章)说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西方的格式塔心理学与这个过程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必须强调的是,这种中国传统的科研方法绝不等同于单纯的逻辑思辨和理性思索。而是“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根据丰富的实践经验加以内观返照、内证实验而发现客观规律。)这种中国传统科研方法在本质上是在天人合一的前提下,通过研究主体的主观努力而达到一种临界状态,这种临界状态可以帮助研究者理解、发现蕴含在宇宙万物中的客观规律。这种方法特别强调人在研究过程中的作用,即只有特殊的人(圣人)在特殊的状态下(内观返照)才能发现客观规律。当然,这种方法发现的规律——“道”主要指代的是天地万物中共性的层面,至于具体的,个性化的物性研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则属于“术”的层面,其研究方法就不再赘述。
四、以爻、卦、辞为要素的东方科学语言系统
中国传统科研的语言表达采用了一种与西方科学语言表达迥然不同的表达方式,这种巨大的差异性不仅是在形式上,而且是在内涵上。
就科学规律、宇宙大道的语言表达方面,中国古代先贤认为“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明确指出了客观真理、宇宙大道内涵丰富性与普通的人类语言的表达能力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因此,客观真理的语言表达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所谓“道本无言,圣人强言”。为了尽可能弥合“可道之道”与“道”本身之间的距离,中国古代先贤创造性的发明了一种独特的科学语言系统。在这套语言系统中包含了以下几个互为关联的基本概念:象、爻、卦、辞。所谓象,《易·系辞上》中说,“圣人有以见天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这段话的意思是:中国古代先贤找到了用以表达深奥、复杂天道的方式,这中方式就是“象”。“象”可以弥补通行的语言文字表达能力的缺陷,即“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是故圣人立象以尽意”[1] 。“象”之所以可以尽意,就在于她能“拟诸形容,象其物宜”。而这个“拟诸形容,象其物宜”用当代系统论的术语来说就是将一个复杂系统模型化。但是系统的模型化其实并不简单,特别是象宇宙大道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复杂系统,其模型化一方面要体现对系统本身的重构,只有这样才能反映客观规律;与此同时,她又必须简约,以利于复杂系统信息的精约,唯有此才用可能让人理解、传播。也就是说,这象要上通天道,下理人情。只有这样才能担当起传播大道,推广客观规律的功能。为此,中国古代先贤首先发明了用以表征客观世界任何系统都必然存在的矛盾两方面的符号:和 ,前者称为阳爻,表征阳刚、健壮等属性或事物,后者称为阴爻,用以表征阴柔等属性或事物。而阴阳两爻的重合图案:就代表道,正所谓“一阴一阳谓之道”。至此,阴阳两爻就已经构成了一个最精简的模型系统,就相当于二进制中的0和1 。由于阴阳变化构成了宇宙万物、生生不息。中国古代先贤就此建立起更系统的模型系统。“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也就是说,中国古代先贤在爻的基础上进一步丰富,制作了卦用来以天道传情达意。 所谓卦由“爻”构成,每三“爻”构成一卦,如乾卦为就是由三个阳爻构成。由三爻构成的叫八卦,又称经卦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而每两卦构成一个别卦,共有六十四卦,各有其象征意义。至此,一套简约而又意涵丰富的科学语言系统已经基本建立了。为了普通人可以有理解这套语言系统的入口,古代先贤又在这套符号表征系统上加上了一个附属部分——辞,也称系辞。系辞是对这套高度精约的符号表征系统的基本的、开放式的文本解释,以利于人们学习和理解。这样,一个完整的科学语言体系就建立了。对于这套系统《易·系辞上》作如此描述:“圣人立象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这样一套语言系统的优点首先在于这种语言体系的在表达意义过程中的确定性和开放性。这种属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体现在以爻、卦为代表的符号体系上。众所周知,在易经的符号体系中无论是爻还是卦都有一个基本的明确的意义甚至指代物。如— 性质非常清晰,指代阳刚的方面,而- - 则相反,而八卦则更为明确,如乾的象征物为天,坤的象征物为地。与此同时,爻挂符号体系又具备鲜明的开放性的特征,阴阳二爻可以象征世间一切对应属性的事物,而八卦乃至六十四卦除了确定的象征物之外还可以指征一切类同的事物。与此仿佛,这种特性还表现在这套语言系统的符号和文字的融合上。用符号来表征丰富的内涵,用文字来确立基本的理解方向,这样文字和符号形成一种仿佛与智者对话式的语言系统:对应的读者被领进门又被释以足够的自由,而最终的理解程度取决于个人的悟性。
这样,确定性以利于人们去初步学习她理解她;开放性又同时有利于于人们去丰富她、发展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样的语言系统具备了像当代人机对话系统那样的智能性和动态性。
这套语言系统的第二个明显特征就在于她的精约性与丰富性的完美结合。精约性主要是指这种语言系统中,语言元素的精确和简约,精确性主要体现在采用的语言符号和其想表达的内涵存在着内在的逻辑性,这样的语言就不完全是一种人造语言,必须依托相应的母体文化才能解读。简约性主要体现在这种符号体系要素的数量和形式规则的简洁明了,整个易经的符号体系的基本构成要素只有两个:阳爻和阴爻。八卦和六十四卦又分别是爻的三叠及卦的双叠而成。这样有利于学习者的识记,不会因复杂的人造规则浪费太多的时间和限制了研究者的主观能动性。丰富性则体现在其海量的信息和多元的功用,海量的信息已经众所周知的事实,这里不再赘述。而多元的功用则强调这样语言符号体系具有很强的建构性的特点,她不仅可以传达信息,她同时也可以启发思考,同时他也表达规则。
五、以“制器尚象”为代表的东方科研实践路线
“制器尚象”也就是观象制器。简而言之,就是根据 “象”来发明创造现实生活中需要的用具。何谓“象”?象的意义丰富,《系传》:“以制器者尚其象”中说“见(xiàn)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从中不难看出,象本质上是天道或者叫自然规律的显像。因为其并不是自然规律本身而是自然规律的表象,因而称之为:见(xiàn)乃谓之象。但自然规律的显像抑或是表象并不全是制器尚象之象。只有那些与自然规律吻合的正象才是制器尚象之象。这首先包含了古代先贤以自身的聪明才智总结出来的“象”——客观规律的文字符号表达,这主要表现为卦象,《系辞下》中有“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一段文字,描述的就是圣人之象——卦象。卦象是先贤以中国独特的科研方式总结出来的客观规律的文字符号表达,表达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东方科研观认为“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为了尽可能的还原自然规律应有之义,古代先贤煞费苦心创造出自然规律的符号表征,这种符号从书写的角度应该简单,否则不利于书写和传承;与此同时,这种符号应该包含尽可能多的自然规律的信息(当然,1:1的完全表达是不可能)。综合考虑传承的简洁和意义的极大丰富,中国古代先贤创造出了一种全息符号语言:简洁而意义丰富,所谓“圣人立象尽意”——画出一些简单的抽象符号来表达用语言难以表达的思想。换言之,就是把宇宙之间的错综复杂的万物万象浓缩在让人一目了然的简单图象里,由此而诞生了抽象之象的八卦。《系辞传》第十二章云:“《易》有太圾,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符号体系从宏观到微观进行规律表征的过程。所以这个层面上的象就是客观规律的恰当的符号表征,关于这一点,《周易·系辞上》有这样一个概念:“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 谓之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以上的“象”仅仅是《周易》中关于象的划分的一种。《周易》对“象”划分为这样四种类型:一、先天之象;二、后天之象;三、形象之象;四、抽象之象。这其中后天之象和形象之象是不同角度的同指。所以也可以说,《周易》中把象分为三类:先天之象、后天之象和抽象之象。先天之象即是道——天地的客观规律本身,《道德经》中的“大象希形”中的大象即是先天之象。所谓后天之象为有形之象,关于后天之象,《周易·系辞上》是这样说的:“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即山川、河流、虫鱼鸟兽、男女等,以及由此构成的一系列活生生的人间万象。后天之象也是形象之象。它可视为天地宇宙规律的地球上的具象。而抽象之象则是圣人之象、八卦之象,是天地宇宙规律的人类智慧表达。由此,整个象就可以用下图表示:
图1中,象可分为先天之象即道或称为本象,后天之象即道或先天之象的具体化物质化,抽象之象,即圣人以抽象符号表征的先天之象也可称为镜像。三者之中,只有先天之象是道或客观规律本身,而后天之象——具象和抽象之象都是前者的显像。后天之象由先天之象而来,他可以正向反映先天之象,也可以反向反映先天之象;抽象之象既可以从先天之象而来也可以从正向的后天之象而来。而图中的三条虚线则反映了制器尚象的三条路径,一是尚先天之象而制器,这是最直接过程,但需要特殊的人高超的智慧和机缘巧合,通常为圣人之为;二是尚后天之象,由于后天之象有正向(真象)和反向(假象)之分,所以通常凡人只可以从正象中制器尚象,而圣人则可以超越正向和反向而制器尚象。三是尚抽象之象,即凡夫俗子根据圣人制作的反映道或客观规律的八卦之象而制器,这就如同根据理论书籍进行实践操作一般。
所以,从以上不难看出,中国传统科研实践具有多元化的特征,不同的主体可以根据自己能力寻求不同的科研实践模式,即强调超长之人——圣人突变式、顿悟式的科研实践模式(),也强调循序渐进自然累积式的科研实践模式——普通之人循圣人之象(抽象之象)而制器,甚至还指出了科研中有偶发科研的范式——普通人机缘凑巧发现了正向的后天之象后制器。
结束语
春秋智者庄周曾说:“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为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庄子·内篇·逍遥游》)。科研范式之间,也正是如此。东方科学以超越理性思维之上的人的综合感受性作为探究客观世界的工具与通道,将受过专业修炼的达到临界状态的人作为研究的主体和客体,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建构式关系中把握客观真理,以“制器尚象”的方式实践着科研的成果。这种科研范式的缺点已经在历史的沉浮中得到了显像,但这种科研的优点也必将伴随着后现代文明的到来而逐步得到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