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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呦呦现象拷问科研评价机制
——神经科学家鲁白博士访谈
本报记者 雷宇
无博士学位、也无海外留学背景、头顶上更无中国两院院士桂冠,这个被很多人戏称为“三无人员”的老太太一朝因为国际同行认可——摘取了号称有诺贝尔奖风向标一说的国际大奖“拉斯克奖”,40年前的成果顿时复活,其声誉也从寂寂无闻到乍然显赫一时。然而,尽管青蒿素的重要意义已经为各方所接受,围绕屠呦呦对青蒿素发明贡献的争议依旧甚嚣尘上
著名神经科学家,葛兰素史克研发部生物副总裁鲁白教授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专访时表示,屠呦呦等荣获“拉斯克奖”,促使我们反思我国科研评价体制的问题,这一“墙里开花墙外香”现象对此有着多重拷问。
刚刚结束的中国科协年会上,中国科协主席韩启德也曾直言,青蒿素的发明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表彰和奖励,其中折射出的不少问题值得深思。
(小标题1)他们早就应该进入院士系列
堪称中国近代最重要的医药发现之一
“我觉得他们应该做院士了。”电话那头,鲁白对此不假思索,“他们完全有资格进入到院士的行列,而且很早就应该了。”鲁白进一步强调,但包括袁隆平在内,他们的经历最终给人遗憾。
这样的遗憾还在于,这样被世界公认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在中国科学界却长期没有得到足够的认可。2005年,《抗药性恶性疟防治药物双氢青蒿素复方》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这或许是该成果在国内获得的最高奖项。
而在鲁白看来,这位年迈的科学家在近30年前做出的成果在是在中国本土做出的具有世界一流水平的原创性工作,“堪称中国近代新药研究中最重要的发现之一”。
斯坦福大学教授、拉斯克奖评审委员会成员露西·夏皮罗,在讲述青蒿素发现意义时也给出如是评述:“在人类的药物史上,我们如此庆祝一项能缓解数亿人疼痛和压力、并挽救上百个国家数百万人生命的发现的机会并不常有。”
9月中旬,鲁白供职的全球最大的制药集团之一——葛兰素史克(GSK)中国研发中心将其设立的生命科学杰出成就奖颁给了因青蒿素而闻名天下的屠呦呦和热衷于砒霜研究的张亭栋,以表彰他们对生命科学及其应用方面做出的突出成就。
“在中国本土做出具有世界一流水平的原创性工作更为不易,更应受到鼓励和支持”,鲁白认为,今天中国科学的一个现状是,中国科学开始被世界承认,但中国科学家却很少被国际科学界承认。
“我们希望借助于GSK这个国际品牌,帮助中国科学家走上国际主流学术舞台,也让全世界看到中国科学家们对生命科学及相关技术发展的突出贡献。”鲁白对此充满期许。
(小标题2)学术成就应该与利益分开
很多科学家关心学术成就带来的利益超越了学术本身
对国内科学界的关注中,鲁白观察到一些让人担忧的问题。
近年来,在一些国际著名的科学杂志上,越来越多的有来自国内科学界的论文,说明中国科学在进步。但也不难看到有些作者不惜一切代价来迎合评审者提出要求,以至文章中会出现一些不合理或与主体无太大关系的段落和图片。更有些作者编造篡改数据,弄虚做假,以求评审过关。少数已被揭露,极大地损害了中国科学家的形象。这一切,正是一些科学家为了追求论文的影响因子的结果。“你要什么数据我就给什么数据,做科学哪能这样啊。”鲁白感叹说。
“科学研究成了简单的数数,数有多少《科学》、《自然》的文章,数论文的影响因子是多少,这样的文化太过急功近利”。鲁白一针见血的指出,”不少人追求的不是科学论文,而是论文所带来的利益”
科学是一项崇高的事业,既可以满足个人的好奇心和对发现的兴趣,也能对社会做出贡献,给人民带来福祉。但现在国内是越来越多地将科学发现与金钱,地位,利益挂钩。当上院士,就会有大房子,有车,享受很多特殊待遇,还常常有官衔相随。 “院士常常会坐到大会主席台上;而在国外,院士该排队的还是要排队,学术会议上根本就没有主席台一说,听人宣讲时,无论多大牌的科学家都是规规矩矩坐在台下。即使得了诺贝尔奖,也不见的有这样的待遇。我有一次与一位诺贝尔奖得主一起逛街,我想打的,但他坚持要坐地铁,因为那便宜”。
在与国内科学家的接触中,常发现对方马上就会脱口而出说,这篇文章的影响因子是几点几分,也难怪,至今不少单位发表论文有多高的影响因子就能够带来多大的奖项和利益。在一些世界著名的学府里,大家关心的是做出了那些重要的发现,没有人专门去数数有多少位院士,而这些,也同样是这种“新思维”所津津乐道的。
鲁白分析,其背后正是很多科学家关心学术成就带来的利益超越了学术本身。 “这样的人评院士,争取的未必是学术的认同,而是背后的房子、车子、位子。他们根本没想过国家和民族的需要,或者一项科学发现是不是非常有趣”。一个最可怕的结果就是,科学家如果只想出文章,为了保证“成果”不断出现,就不会探寻科学的本源——去冒险、去走别人没走过的路。
师从过诺贝尔奖得主,和不少国际科学大师共事,鲁白从他们身上总结了一点,“追求新奇是科学家的一个基本特质。”
鲁白就此开出“药方”:“学术成就应该与利益分开,让科学家把学术认可本身当成最大的奖励。”
(小标题3)有些研究投钱太多反而害了科学家
造成一种环境,使原始思想得以萌发而导致科学的突破
当年屠呦呦、张亭栋是在艰苦的条件下取得了巨大成就,如今科研投入越来越多,却鲜有世界性的成果,如何反思这一现象?
鲁白认为,投钱多、实验室大不一定是好事,“有些研究项目投钱太多,反而害了科学家。”
事实上,不少科学家也曾反映,反而是在手头紧张时能够全身心放在研究的突破上;而手中一旦拿到一大笔钱,就得想很多题目来做,分散了精力。如何分钱、如何平衡各方利益,做到公平、不得罪人也成了一块始终悬着的心病。
难以想象的是,近年来国内一些实验室日益庞大,“不少实验室超过了20多人,很多是没有什么经验的学生。即使是一个很有经验的科学领导者,也很难指导这么多人。最终实验室的科研人员成了流水线上的员工,没有创造性思维可言。”
鲁白介绍,一些世界顶尖的研究所会有规定,一个助理教授只能带3个人,一个正教授也一般不超过6个人,“这就是鼓励大家去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做出来,而不是横跨很多领域。” 在他自己的实验室,一般都是保持5个人的规模,最多时也只有10个人,而且不少成员已有一定经验,形成了梯队。
鲁白就此呼吁,对于科学研究的评价,应该回归到一个常识,“不是做的东西多就是重要的。”
令人称羡的是,世界上很多取得巨大成就的实验室一般都不大,一个经典的案例就是位于剑桥的英国医学研究委员会(MRC)分子生物学实验室,上世纪80年代初,固定研究人员只有69人,获诺贝尔奖却高达8人次,是全世界生物学实验室中获得诺贝尔奖密度最高的。在这家实验室,领导者有着这样的核心思想,“物色真正有原创思想的人,然后造成一种环境,使原创思想得以萌发而导致科学的突破。”
本报北京9月29日电
附:
如何评价科学家的科研成就
鲁白
如何评价一位科学家的学术成就? 什么样的科学工作才是优秀的?这些原本是科学界思考的问题,也成为公众所关心的话题。
评价一位科学家和他/她的学术成就,当然是有一些比较客观的标准的。譬如,论文的数量,影响因子,等等。当一位科学家做出一项有影响的工作后,往往会受到一些专业会议的邀请去做报告,应邀在有些大学相关的系科演讲。在做出一系列重要工作后,他/她常会被一些专业杂志邀请来写该领域的综述。当然,杂志的水平,学校的知名度,专业会议的级别,也能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其学术水平。另外一个指标是申请到的科学基金的数量。必须指出的是,我们不难过分地依赖于论文的数量,影响因子,更不能简单地以一个人的获得学位,职称,头衔或官职来衡量其科学成就。
在生命科学中的评判标准应该是:有没有重要的原创性发现,有没有开创一个新的领域;有没有解决最基本的,最重要的生物学问题;有没有做出对本学科甚至对社会有巨大影响的科学思想、理论、技术、方法等方面的突破;有没有对人类的疾病提出新的认识,新的治疗方法;有没有做出对实际应用有巨大和明显意义的工作,等等。
优秀的科学工作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概括起来,好的研究工作大概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经典学科领域的重大突破。比如说胆固醇,大家都知道太高会造成心血管系统的疾病。但在1999 至 2001年中,连续在Science杂志上发表了三篇文章,认为胆固醇可以促进脑神经细胞突触的形成,给胆固醇生理功能的认识带来了一个突破性的进展。一个经典的古老的学科,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一下子有了突破。
第二,可以被广泛使用的新的研究方法和技术。例如获诺贝尔奖的PCR 技术和Patch Clamp技术。但有时候被非常广泛引用的技术性文章,还不一定是发表在Science、Nature杂志上。比如Patch Clamp技术的文章就是发表在一个不起眼的杂志上。
第三,显而易见的实际应用。如发现了AIDS virus 的受体,就可以想办法阻止它进入人类的免疫系统细胞,应用的前景显而易见。又比如找到老年痴呆症的基因,这样就有可能及早预防和治疗老年痴呆症,否则无从入手。
第四,提出全新的概念。例如神经营养因子一直是被认为起着促进神经细胞营养的作用,如发育、分化,但1996年发现神经营养因子可以调控脑内突触的可塑性,最终它也许可以调控学习记忆。这在当时是一个全新的概念。
第五,打破传统的理论体系。这与上面讲的是对应的,一个是能提出一个新的概念,另外是打破一个旧的观念,就是说我要提出反对意见,原来的概念有问题,对它提出挑战,提出这样的问题,也是一个很好的工作。
第六,开创崭新的领域,例如获得诺贝尔奖的发现细胞凋亡的工作,开创了一个新的领域。许多工作就在此基础上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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