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大全》《朝华午拾》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liwei999 曾任红小兵,插队修地球,1991年去国离乡,不知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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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午拾:爸爸的行医生涯》

已有 5250 次阅读 2010-1-13 17:37 |个人分类:朝华午拾|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朝华午拾:爸爸的行医生涯》 (8104 bytes)
Posted by: 立委
Date: December 19, 2006 12:00AM

 

爸爸没有机会进入医学院,上的是医专,可他行医四十年所取得的成就,达到的高度,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靠的是,胆大心细,勤于实践,刻苦钻研。记得我们小时候,回家不见父母,总是到手术室去找。爸爸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回家也是一头扎到医书里,很少见他休息。多年下来,名震四方,求医者络绎不绝。甚至上一级医院外科主任的亲属需要手术,也来找爸爸“这把刀”才觉得放心。

医生受人尊敬,但却是清贫的。在毛泽东时代,工资和物价均几十年不动。爸爸46元,妈妈43元,家庭收入89元一月,维持一家六口(加上外祖母)温饱,难有积余。生活苦点,倒也无所谓。其实我们从来也没有觉得苦,尽管每餐饭,一大家人才有一两碟小菜。反正大家都苦,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只能喝粥、吃红薯干呢。爸爸的难题是,到哪里去攒买书的钱呢?那些大厚本的专业书籍《外科学》、《骨科学》等,定价不菲,却是工作必不可少的。谁能想到,许多医书是爸爸瞒着家人卖血换来的。一次300cc血浆,当时的价格30元,这可是平时半年也难攒下的钱啊。有一次,妈妈发现以后非常生气。爸爸很清瘦,担心他卖血损害了身体。可爸爸总是说,人有造血机制,失点血无碍。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么?医术再精湛,也变不了钱。记得手术误餐,当时的补贴也才两角,或者供应一碗免费肉丝面(爸爸妈妈舍不得吃,常常带回家给我们孩子吃)。

一个时代,一种活法。可是,一个享有盛誉、对医术精益求精的医生非卖血不能拥有医书,这样的事古今中外,大概也只有毛时代了。不能说,爸爸没有赶上好时代,从事业的追求和精神的满足看,那个特定的时代特定的条件,给爸爸一个难得的施展空间。基层县医院象一张白纸,面对的是源源不断的一向缺医少药、经济能力匮乏的农村患者。多数这样的患者基层医院不能救治,也就只好自生自灭,听天由命了。爸爸是医院的开创者之一,有充分自主权,有多大精力就有多少工作,几十年来几乎每天都有几个手术。我当年认识一位农村青年医生,由于不能施展,而厌倦行医,转报英文师专,当谈起爸爸的医术,却充满钦佩:“你知道么?你爸爸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医生。许多省立大医院尚未开展或普及的大手术,你爸爸也能做。”他给我讲解一些案例,我也不懂,但是心里明白,爸爸一直在超越自己,向越来越复杂的手术攀登。后来,跟爸爸谈起来,还有哪些疑难手术,想做而做不成。爸爸说,能做的差不多都做了,但是有些手术,比如显微外科,断肢再植等,对于器械要求太高,县医院没有这种条件,只好遗憾了。

跟“有理无钱莫进来”的衙门不同,当年在基层医院贫苦农民也能开得起刀:印象中小手术(阑尾摘除等)收费不到10元,中等手术(胃切除等)收费几十元,大手术(心脏、脑等)也不过百元。当然,凑足这钱也不容易,但是为看病节衣缩食,或砸锅卖铁,多数人还是想出了办法。对于特困户,可以到民政局申请补助。毛泽东时代这一点,还是值得称颂的。收费低廉的根本原因,当然是成本底:医生是国家干部,拿固定工资,没有额外支出。

说到手术,我的身上也留有爸爸的“杰作”。我十岁左右,有一天早饭不久,突然肚子疼得厉害。爸爸过来检查,按住右小腹,问疼不疼,我说,“很疼”。他突然把手抽回,我一阵剧痛,眼泪都出来了。爸爸告诉我,这叫“反跳痛”,是急性阑尾炎的典型症状,说准备开刀,不到中午就扶我进了手术室。从小看惯了开刀,知道阑尾摘除是小手术,我一点也不怕。可真要上手术台了,我却怎么也不愿意。主要是怀疑弄错了,白挨刀了。早上还是好好的,喝了半碗粥,我平时也常闹肚子疼,这次,也没有验血或做其他检查,摸摸小腹,就这样确诊了?结果自然是我多虑,割下的阑尾肿得象棵小胡萝卜头,因为手术及时,还没有化脓。不少外科大夫不给自己亲人开刀,怕太紧张。可爸爸不放心别人,理所当然亲自动手,妈妈在旁做助手。本来,如果使用常规腰麻或硬膜外麻醉,也可从容不迫,但爸爸为了术后反应小,坚持只使用局部麻醉,我清楚知道手术的每一个过程。多数同类手术刀口总有几寸,可爸爸只给我开了一条一两公分的小口子(关腹后只缝了两针),刚够伸进一个手指。这还不算,跟多数刀口不同,爸爸用的是横切,这更增添了手术难度。爸爸说,横切符合人的腹部的自然纹路,愈合后刀疤不显(确实如此,我见过其他竖切手术的刀痕,愈合后很久仍然粗粗红红地立在那儿,很难看)。这次手术当然很成功,我当天回家,第二天就可下床轻微走动。不过,手术中有一阵确实很疼,我大哭大叫,给爸爸增加了很大压力。那是爸爸伸进手指试图捞取发炎的阑尾时。也不怪,阑尾发炎,不碰它尚且疼痛得很呢。好在疼得时间不长,爸爸就逮住了它,赶紧补上一针麻醉。后来,爸爸说,尽管费了心思,下刀之处还是略偏了点,使我多受了一些苦。偏一点没关系,如果把刀口加大点,也好办,可爸爸坚持尽可能小的口子,不愿意让我落下一个永久的大疤痕。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女儿听,她找到我的几乎看不见了的刀口,惊叹:“Grandpa did a terrific job! (爷爷的手艺真棒!)”。从此,她肚子一疼,就大叫,怀疑得了阑尾炎,非让我检查发现没有“反跳痛”才安心。还说,她要是得了阑尾炎,就飞回去找爷爷,可信不过美国的大夫:他们才开过几个刀,我爷爷一辈子开刀何止成千上万!

爸爸常常出诊到农村医院和农民家中(作为妇产科主任,妈妈也一样)。遇到急诊需要手术,不管什么条件,也要进行。没有电,就集中一些手电筒,因陋就简,搭起手术台,救命要紧。文革武斗那年(1967年),两派割据,常有摩擦,亦有短兵相接的时候:初期街头械斗,用的还是钢钎菜刀之类,后期可用上了真枪真炮。医院处于半瘫痪状态,并且地处“扫派”(叫“扫黑线”,一激进派群众组织)掌控辖区。爸爸妈妈思想上大概属于温和保皇派(“保皇”即反对揪斗老干部),倾向有保皇色彩的“批派”(叫“批联部”),但并不参与其意识形态和政治生活。批派的总司令(曾是我家的邻居叔叔,身材魁伟,印象中担任司令以后,腰扎宽皮带,挎盒子枪,好不英武威风)派人悄悄把我们全家请到这一派的大本营里,他们急需医疗好手救治武斗中的伤员。于是爸爸搭起战时手术台,就跟白求恩的战地医院似的,也救了不少人的命。

和平岁月,县医院那辆白色救护车,载着爸爸妈妈和我们的童年跑遍了全县每一个角落。如果路近,也步行或骑自行车出诊。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全家去偏远乡镇河湾,支援农村医院一年。爸爸晚上经常骑车出诊,有时也带着我。天总是那样黑,也总要经过一两个墓地,头顶冷风飕飕。进入村子,总有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我躲在车前座爸爸怀中,常常不敢睁开眼睛。看完病,在昏黄的油灯下,主人总要用红糖水煮两个鸡蛋,热气腾腾端上来,款待我们。然后,照着手电,送我们上路,而我不等到家,就已经睡熟了。

爸爸一直希望我们子女有学医的,可以子承父业。别的不说,这多年积累的满书架医书丢了,岂不可惜?遗憾的是,四个子女,一个也没有走上这条救死扶伤的人生道路。我和哥哥是文革后第一届77级大学生,当年遵照父母意愿,都在第二志愿填写了“安徽医学院”。至于第一志愿,哥哥自作主张,报考“南京航空学院”。而我当时没有主见,只要一流大学就好(我们那一届是先报志愿后考试,不象后来,考试分数下来后才要求填志愿)。遂听从爸爸,不管天高地厚,填报了“中国科技大学”当红专业:物理系等离子体专业(我们处在深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等离子体是什么,并不明白,但是总觉得只有这样莫测高深的专业才有资格盖过父业)。结果,哥哥考取了他的第一志愿,志满意得地寻他的航空梦去了。而我所有志愿全没有中,被硬性“分配”到安庆师范学院英语系去,那个委屈!也委实委屈,我虽然高考发挥得不好,但是后来了解到,分数线已经达标,可以进入第二志愿“安徽医学院”。坏就坏在我“加试”了外语。今天的学生哪里知道,文革后第一届高考,外语并不是必考项目,亦不计入决定命运的总分,原因很无奈:尽管当年积累了近十届考生同时报考,济济一堂,竞争激烈,但是很多人对外语一窍不通,要是坚持外语必考,将会严重影响一多半考生。我当年要不是多年坚持跟着安徽和江苏广播电台的英语学习节目,靠学校教的那点ABC,也不敢应试。可怜我加试外语,满以为在同等条件下,可以被优先录取。谁想到,文革刚过,有外语基础的人不多,属于文科的外语专业生源严重不足,需要把一些加试外语的理工类学生划拉到文科来。就这样,阴错阳差,把个工具外语拽成了专业。当时颇有理工高人一等的心态,被迫进入外语系后,老觉得“误入旁门左道”,这才有坚持自学《高等数学》和《线性代数》两年之久。倒为后来向文理兼科的跨专业方向发展,打下一点基础。话说回来,当年幸亏没有如愿进入医学院,否则这个世界只会多出一个平庸的医生。我钻研的毅力还有点,但缺乏爸爸的魄力、手巧和胆大心细。在爸爸的事业昆仑面前,怕只能东施效颦。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识过许多令人佩服的长辈和后进,但我始终最钦佩爸爸。

爸爸现在半退休在家,依旧清贫。一点不象快70的老人,生活有条不紊,身体健康,仍保持对新事物的好学之心,电脑玩得比许多年轻人还熟。除了熟练查阅英文专业资料外,长年博文强识,普通词汇量跟我这英语“科班”出身的也有一比。子女各自发展,是他最大的安慰。孙儿辈的成长花絮,更给他带来欢乐。

《老爸-我的外科生涯》 是爸爸十年前为晋升主任医师而撰写的述职报告,读后不胜感慨。在众多医学术语和数字背后,许多往事浮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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