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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认为,行业小说包括学界小说并非纯正的文学,因此大作家问津较少。或者有些作品出自名家之手,但往往并非那些名家作品中的名篇。沈从文就是这样名家的例子。沈从文是什么都写的人,产量又高,而且在后来在大学里当教授,历任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因此有反映大学生活的小说顺理成章。他以大学或文坛为背景,写了一部接近中篇的长篇,二十多部中短篇,当然都算不上《边城》《长河》那种量级的代表作。虽然我个人不太欣赏沈从文的写作风格,也不认同他对大学及其教授的认知,但从不同的角度看大学生活,正是“学界小说丛谈”的主要目的。
沈从文不是出生书香门第的书斋学者,而是来自社会边缘的成功作家。从他简历看,16岁小学毕业后参加家乡湖南凤凰附近的土著部队。20岁时到北京大学旁听。22岁开始发表作品。26岁到上海编文学刊物。27岁开始在大学任教。沈从文当年卖文为生,很高产,尤其小说很多。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32卷《沈从文全集》,小说有十卷,而且有些小说如《看虹录》编在散文集中。做过些初略的功课,选出些与大学相关的小说,初步打算分三篇博文来说。第一篇就是本文说作者在北京听课期间所写的几篇中短篇。第二篇专门说那部不到十万字的小长篇(或者也可以说大中篇)《冬的空间》,该书可以做作者从学生视角到教师视角的分水岭。第三篇说作者在武汉大学任助教及以后所写的十余篇中短篇。当然不敢说包括了沈从文大学相关小说的全部,但推测应该包括了这方面的主要作品。
沈从文研究应该属于现代文学研究的专门领域,外行无从置喙。钱锺书短篇小说《猫》有个人物明显以沈从文为原型。“举动斯文的曹世昌,讲话细声细气,柔软悦耳,隔壁听来,颇足使人误会心醉。但是当了面听一个男人那样软绵绵地讲话,好多人不耐烦,恨不得把他象无线电收音机似的拨一下,放大他的声音。这位温文的书生爱在作品里给读者以野蛮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凶猛。他过去的生活笼罩着神秘气氛。假使他说的是老实话,那末他什么事都干过。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台唱戏,在大饭店里充侍者,还有其他富于浪漫性的流浪经验,讲来都能使只在家庭和学校里生活的青年摇头伸大拇指说:‘真想不到!’‘真没的说!’他写自己干这些营生好象比真去干它们有利,所以不再改行了。论理有那么多奇趣横生的回忆,他该写本自传,一股脑收进去。可是他只东鳞西爪,写了些带自传性的小说;也许因为真写起自传来,三十多岁的生命里,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经历,也许因为自传写成之后,一了百了,不便随时对往事作新补充。他现在名满文坛,可是还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老觉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蜜里调油的声音掩盖着剑拔弩张的态度。因为地位关系,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来,而他真喜欢结识的是青年学生,他的‘小朋友们’。这时大家讲的话,他接谈不来,忍着一肚子的忌妒、愤怒、鄙薄,细心观察这些‘绅士’们的丑态,有机会向小朋友们淋漓尽致地刻划。”上述说法推测有夸张的成分,但从我自己的阅读沈从文关于学界小说的感受而言,也不无道理。钱锺书的四篇小说结集《人·兽·鬼》或许也可以放在这个学界小说丛谈中说,虽然最典型的学界小说只有《猫》,另有《灵感》讥讽作家,而《纪念》写知识女性的出轨心态也是惟妙惟肖。
钱锺书笔下的是三十年代在文坛上有些地位的沈从文。以下说的7篇中短篇小说,沈从文写于二十年代在北京大学听课期间,是他初登文坛的起步阶段,也是刚开始接触大学的学界边缘阶段。
短篇小说《一个晚会》发表于《晨报副刊》1926年9月29-30日和10月2日,收入《沈从文文集》卷一。西城某学校举办晚会欢迎南边北来的作家洪先生。“这会场,平日是专为那类嘴边已有了发青的胡子教授们预备的,会场的台子上藤椅,便坐过了数不清的许多‘名教授名人’。(p. 406)”洪作家是其貌不扬的少年,衣着寒酸。开讲前他从靠近讲台的座位被赶到后面的座位,想登台时又被不认识他的招待员制止,以维持会场秩序。后来他被听众按着不能起身,就退场了。热心的听众等了三个多小时,到底没有见到洪作家。这个故事有些讥讽高校和文坛,作家那种既自卑又自得的心态描写的尤其精准。
短篇小说《松子君》发表于《晨报副刊》1926年11月22日和24日,结集于《入伍后》(北新书局,1928),收入《沈从文文集》卷一。小说写“我”的朋友松子君创作了室友周君与其寡居年青小奶奶的恋爱故事,虚构了周君的日记并在小说中引用。有趣的是,借松子君之口写了当年的畅销术,“倘若是作书人会做那类投机事业,懂得到风尚,按时做着恋爱,评传,哲学,教育,国家主义,……各样的书,书店掌柜,又会把那类足以打动莫名其妙的读者们的话语放到广告上去,于是大家便叨了光,这书成了名著,而作书的人,也就一变而成名人了。想着这类把戏,在中国究不知还要变到多久,真觉可怕。(p. 284)”
短篇小说《我的邻》发表于《小说月报》1927月10日(18卷8号),结集于《老实人》(上海现代书局,1928),收入《沈从文文集》卷二。这个故事竭力渲染了穷困大学生住宿条件的恶劣,主要是嘈杂。如开篇所述,“若把我这退过伍的上士也算在一起,这一个院子里已住上六个丘八了。凡是有两个女人住的地方,那一片小天下就少有太平时;凡是有三个大兵的地方,那地方便终日杀气腾腾。我们这里,却是副爷有一倍,女人又属于副爷太太,热闹透了。并且,其他的,我还忘了算上那几人——因为我就永不知道那两间房住几人——那是些,有音乐天才,每天除了吹打弹唱以外少有休息的亲哥子弟兄,又是北京大学法科的学生。(p. 35)”
短篇小说《老实人》发表于《晨报副刊》1927年12月7-10日和12-17日,结集于《老实人》(上海现代书局,1928),收入《沈从文文集》卷二。故事讲“我”的朋友自宽君的牢狱之灾。他在北海图书阅览室看书时,见到两个清雅秀丽的学生模样女子在看他的小说《山楂》,就在她们离开阅览室时跟了过去,特别是听两位女生以肯定的态度议论自己的小说。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交流,女生问他时,言语中又有些误会。最后闹到被巡警捉起来,关了四天。小说的开篇有段关于老实人的讨论。以“老实者,无用之别名!(p. 65)”开篇,然后再次吐槽因为不老实而生命力旺盛的人,在宿舍制造的噪音。小说的叙述方式是自宽君有些带有制造悬念意味的自述。
短篇小说《好管闲事的人》发表于《晨报副刊》1927年12月19-24日,结集于《好管闲事的人》(上海新月书局,1928),收入《沈从文文集》卷二。这是个出版社编辑的故事。年轻的《银光画报》编辑从经理拿走一位将军女儿的照片并在下期上刊登自己的照片“且在四围用了无数的文字。这文字,作一种自述式体裁。其中一半忏悔一半是牢骚。(p. 65)”于是觉得大有秘密,多方打探,了无所得。最后经理揭秘,其实没有什么秘密,“经理因这相片想起另一相片,因这一将军女儿,想起那一将军的女儿。其所以感慨百端,只为这女人有几分同那女人相象。(p. 65)”
短篇小说《焕乎先生》以《新梦》为题发表于《晨报副刊》1928年5月1-5日和7-10日,结集于《好管闲事的人》(上海新月书局,1928),收入《沈从文文集》卷二。焕乎先生是在北京艰难谋生的年轻作家,小学毕业在外省当了三年兵干了四年誊写员。偶然发现来了位女邻居。通过问房东,知道是位学英语的女学生。于是,他有无限的遐想,一直想到了自己的幸福家庭生活,甚至有偷窥的欲望。焕乎先生终于搬走了,以摆脱天人之战的煎熬。
短篇小说《有学问的人》发表于《中央日报·红与黑》1928年9月12日(24期),结集于《雨后及其他》(上海春潮书局,1928)和《八骏图》(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收入《沈从文文集》卷三。“成天编讲义上实验室(p. 297)”的三十五六岁“教物理学的人(p. 296)”,有机会与年轻十岁的妻子好友单独相处。两人彼此有些好感,在发生故事的边缘。如果男子主动些,也许就有故事了。但男子顾虑重重步步为营围而不攻,终于等到妻子带着孩子回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所想象是不会错的,如其他事情一样,决不会错。这有学问的上等人,是太能看人类的心了。只是他不做。(p. 301)”
这些故事无疑有作者生活的印记,反映了旁听生的学界边缘体验。尤其在《焕乎先生》中,作者说出了创作经验。“把文章,就如当年钞写公文一样,钞下他自己的经验,以及在经验中所能产生的幻梦,且在一些头尾腰上莫忘记精巧的措置,一面先就在这文章的创作上得到一点悲痛或欢乐,文章于是这样终于脱稿了。文章一脱稿,就寄到所熟的有过交易的报馆或杂志编辑处去,尽这编辑人所能给予的慷慨,在一月或半月之中把一纸稿费通知或一张支票之类寄来。(p. 163)”当然,有几个故事都写了作家的大都市中的尴尬地位。如《老实人》写着作家的感慨。“到这世界上,象我们这一类人,真算得一个人吗?把所有精力,竭到一种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面让人去检选,一面让人去消遣,还有得准备那无数的轻蔑冷淡承受,以及无终期的给人利用。呼市侩作恩人,喊假名文化运动的人作同志,不得已自己工作安置到一种职业中去,他方面便成了一类家中有着良好生活的人辱骂为‘文丐’的凭证。影响所及,复使一般无知识者亦以为卖钱的不算好文章。自己越努力则越容易得来轻视同妒嫉,每想到这些事情,总使人异样伤心。(p. 70)”《焕乎先生》还写作者受制于编辑,所以作者后来去当编辑了。“我们是明白国内的文学界情形,一个作者的命运,全在一个杂志报馆编辑手中。就是自己并不缺少信心,也常常因了初初出世被编辑先生压迫终于从失望中夭折了自己的希望的。(p. 163)”作者认为是时代的原因。“一个时代在纷乱中实在每一个人都似乎为一种不可知的命运支配着,不信这个那是不成的。这不是说,在这时代中生活的人,就应当放下自己工作去让命运摆布(当真如此办的青年自然正不少),一种政治的纷乱,一切事业全离了它固有轨道,一切行为都象用不着责任,时代原是这样离奇古怪的时代!(p. 164)”其实我觉得不同的时代,自由职业的作家其实都差不多。
因为作者只是在学界边缘,至于大学生活本身,写得其实很少,如果不算穷学生住宿条件的恶劣。《焕乎先生》在写作家生活艰辛的同时,也想到了教授的不容易。“看看那些头脑中充满了哲学、几何学、文字学、教育学等档的大学教授,每天翻参考书编讲义,忙得废寝忘餐,不善于同新校中当局要好的,且时时刻靠恐怕饭碗打掉(到部里去做小官的,则得费了比办公五倍以上的精力去迎合上司,今天为这个拜寿,明天为那个送丧,而所得仍然不过如斯)。(p. 164)”
这些故事的风格读起来都让我有些故弄玄虚。似乎要发生什么戏剧性故事,其实往往什么都没有。这也许是讲故事者的一种本领。在戏剧性故事不多的学界小说中尤其需要。当然,有时候,故事的看点正是没有故事,如在《有学问的人》。
沈从文1902年出生于湖南凤凰。1918年小学毕业后参加当地土著部队。1922年起在北京大学旁听。1924年开始发表作品。1925年任香山慈幼院图书馆办事员,不久后离职,先后担任了《现代评论》的发行员和冯玉祥部秘书处的办事员。1928年到上海编期刊《人间》。1929年期刊倒闭,上海公学时任校长胡适聘期沈从文在中文系任教,为一年级开设选修课中国现代文学选讲。1930年到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任助教,讲授新文学和习作,为期3个月。1931年至1932年在国立山东大学任讲师,开设中国小说史和高级作文课程。1932年在北京主持《大公报》文艺副刊。1938年在昆明任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国文系副教授,年底任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开必修课各体文习作和两门选修课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1946年从云南回北京,在北京大学国文系任教授,同时兼任报刊的副刊编辑。1949年入中央大学研究班学习,随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研究中国古代服饰。1969年去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197年获准返京。1978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1980年赴美国讲学访问。1988年逝世。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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