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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师生谈现代化之弊22：进步的后果

已有 5826 次阅读 2019-12-24 10:37 |系统分类:观点评述

学：学生，教：教师，李：李晓榕

李：人类靠采摘狩猎为生历经百万年，听天由命，不顾长远后果，因而根深蒂固地普遍短视。近万年来的农业实践要求未雨绸缪，对于克服这一固有的缺陷大有裨益。几百年以来近现代的工业生产实践，却把人人都变得只是庞大机器的螺丝钉、流水线上的一环，管中窥豹，鼠目寸光。资本主义比科学在本质上更加短视，急功近利，被短期利益驱动。现代人只顾自己眼前的利益，纵然为此要破坏自然也在所不惜。化肥、农药、激素、抗生素、化学制品，诸如此类，一项项新科技的发展和应用一再重复如下模式：在初期获得极大成功，随后副作用乃至报复效应却日益显现和增大，甚至达到弊大于利的程度，不得不加以补救、严格限制或终止使用。诚如恩格斯的名言所说：“让我们不要为所谓人类战胜自然的胜利沾沾自喜。对每一个这样的胜利，自然都会对人类进行报复。尽管每一个胜利第一眼看去都带来了我们所希望的结果，然而接下来就会发现还有很多截然不同的、无法预见的后果，这些负面作用往往盖过起初带来的益处。”（《自然辩证法》）诺贝尔奖得主、医生哲学家Albert Schweitzer预言¹：人已经丧失了预见和预先制止的能力，他将终止于毁灭地球！他又说：人几乎认不出自己创造的恶魔了。即便资本主义所依赖的市场确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能化私为公，也只是短时之公。现代盛行功利主义，且不说为己的功利主义，纵然是为众的功利主义，也只顾当前的利益，而不大考虑未来人类的利益。

现代无疑是迄今人类威力最大、“进步”最快的时代，也是最自以为是、最大胆疯狂、最自命不凡、最无节制的时代。现代人自以为是的集中体现是进步观念，已如前述。与此相关，大量国人鄙视中医，认为它既没道理，又无实效。这何其自大——何以认定中国古人都极其愚昧，以致“无理无效”的中医一直畅通无阻，经久不衰？中华民族又何以能靠这“无理无效”的中医而绵延数千年至今？

学：这好像不够有说服力。经久不衰的东西不一定就有道理，比如古人也都很迷信，但那的确是一种愚昧。

李：的确，科学的一大功勋是破除迷信。不过，迷信也未必全是愚昧，比如其中善待自然、敬畏自然的部分，其实是大智慧。不少地方过去有“掏鸟窝会得到报应”之类的“迷信”说法，有些地方有定期封山（以便育林）的“迷信”传统，其实是先辈长期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大智慧，以迷信的方式流传下来。就像宗教仪式一样，有些“迷信”看起来愚昧无理，其实有潜移默化的暗示作用。即使是堪称迷信之冠的“堪舆风水”，也并非全无道理，其实含有居住环境及其心理学的学问，只不过被夸大得太不靠谱了。经久不息的东西，大多总有些道理，——全无道理的东西绝难持久。精神病学家把今天世界的不稳定大多归因于神话的破灭，因为神话是安全的源泉。这些神话包括：绝对真理、绝对正确、确定性、可预测性，特别是权威——最终包括科学本身的权威——的绝对正确性。人们惯常把社会问题归咎于科学革命所导致的技术危害。其实,科学真正糟糕的是毁灭了这些神话，而且没有代之以任何新的神话²。人往往有这种“一厢情愿、向往神奇”的倾向，正如科学的威力也被严重夸大。总之，依我之见，比科学所唯一在乎的“真”更重要的是“善”：一个东西纵然不真，却有很好的实践效果，那就无可厚非，正像善意的谎言有时可能比说真话更好一样。

教：我不久前接触到哲学家波兰尼的《个人知识》，他说：“欺骗了人类数千年的几乎每个大的系统性错误靠的都是实践经验。算命天宫图、符咒、神谕、魔法、巫术、巫医治病和现代医学到来之前的医药业者治病，这些都是在多个世纪里在公众亲眼见到它们假定的实践成功的情况下牢固地建立起来的。”我对此印象深刻。不过，这好像跟李老师所说的不太一致。

李：我和他所说的着眼点确实不同，但并不矛盾。他强调，科学知识比实践经验更可靠，后者的不可靠性是长期大错误的根源。我说的是：长期持续的大错误背后往往有合理成分或原因。复杂之事都不会是黑白分明、是非清晰的。波兰尼很有建树，他与哈耶克、波普尔一起被誉为“自由主义三剑客”。

言归正传。现代是唯一抢劫未来的时代。这有能源、资源、医药等多方面的表现。能源方面已如上述。在资源方面，现代不仅肆意抢劫应该留给后代的各种资源，而且很不珍惜，大肆挥霍浪费，——消费主义风靡全球、日益盛行。看看渔业吧，那是史前狩猎时代的最后残留。中国近海的渔业资源在改革开放后短短的三十年内就被完全耗竭，这是一个近在咫尺、我们亲眼目睹的鲜活例子，是货真价实的竭泽而渔。现在全靠养殖，缺乏食物的丰富性。再如，美国业已用尽了不少金属矿产已经探明的资源，大多数矿产资源在几十年内将在全球耗竭，二战之后区区几十年所消耗的这些不可再生的资源比之前全部历史总消耗还大。而且，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全球的森林损失过半，即便今后大范围人工造林，巨大的损失也无法弥补，因为人工林和自然林的生物多样性、丰富性、完整性，不可同日而语。此外，由于环境污染、温室效应、过度开发、滥捕滥杀、滥砍滥伐、人为干预等因素，物种正在大规模地加速灭绝，大大减少了生物的多样性和丰富性、破坏了完整性。据世界自然基金会（World Wide Fund for Nature）的报告“Living Planet 2018”，在1970年到2014年的44年间，世界生物总量消失了6成！这就是现代人“进步”式贪婪的恶果。
在医药方面，植根于科学的短视本质，现代医学倾向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对长期作用考虑不够。往往专注于自身的眼前利益，滥用抗生素，明知这样不仅会造成病菌的耐药性，而且对抗生素的依赖还会使人的免疫力下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随着抗生素的不断升级（青霉素、先锋霉素、四环素，等等，市场上已有超过百种抗生素），病菌在几年内就经历了无数代，因而种类大量增多，耐药力不断升级，有的居然对上百种抗生素有耐药性，还竟然出现了靠吃抗生素存活的病菌。每用一次抗生素，疗效就随之减弱。我们一心只想将病菌赶尽杀绝而滥用抗生素，结果是：只在半个多世纪内，我们就由主动进攻不得不转为被动防御，人的免疫力抵抗力日渐下降，体质越来越弱，而病菌的种类日益繁多、抗药力日益强大。长此以往，我们的子孙将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

学：要对付病菌，除了杀光它们之外，还能怎么办？不杀光，它们就会产生抗药性，就会更强，所以只有赶尽杀绝，我看不出其他办法。

李：不对。各种疫苗，就是通过人体自身的免疫机制而起作用。你要把病菌病毒赶尽杀绝，它们为了生存，只得靠不断变异而变得耐药而强悍，这是生存的法则。其实，未必非得赶尽杀绝，只要彼此相安共存即可，比如用科技手段驯化它们，使之转化为对人无害，与我们共存。这样给其生路，它们就不会为生存所逼而不断变异、日益耐药强悍。说到底，更好的策略是“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把它们当做也有生存资格的伙伴。这种“与病为善”的思想，更有东方“和为贵”的精神，也更不会给子孙带来潜在的灾难。

教：我见过一个学者说，人对疾病的抵抗力下降可能是好事，因为各种抗病基因应该都有很大的副作用。

李：照此类推，还不如不要医学，多死些人，人口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而且，病死者大都是生存上的弱者，这对人类总体而言，多好啊。你能接受这种观点吗？
现代个人主义社会之所以没有崩溃，主要靠人人都不让他人损害自身利益，从而达到平衡。然而，我们的子孙后代无法不让我们损害他们的权益！随着个人主义日益深入人心，人类日渐自私短视，抢劫未来的程度日盛一日。我只知道两个显著的反例。一是半个世纪以来环保意识得到了正面的加强，二是二战后对优生学及相关政策的反省。主要正是这两大例子，让我更相信人性向善的力量，克服人类灾难的可能，改变了我原本对人类长远未来的深度悲观。
资本主义既带来了经济大繁荣和物质大丰富，也导致了大享受、大浪费、大污染、大耗竭、大矛盾、大堕落。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一方面是自然资源日益短缺的巨大危机，另一方面却是日益纸醉金迷的享受消费、汹涌澎湃的铺张浪费，“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资本主义为了资本增长的需要，大力制造、刺激消费，电视、网络、手机上各种促销广告推送铺天盖地，形成了消费经济和消费文化，半个世纪以来愈演愈烈：消费的花样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奢侈品转眼就成了必需品，崇新厌旧，产品日新月异、寿命越来越短，只废弃不维修，一次性用品取代了耐用品，到处充斥着用过即扔的物品，包括灌装食品、听装饮料和瓶装水（美国人饮用后者早已超过饮用自来水）；贪图舒适方便，崇尚享乐消遣，追逐风靡时尚，乐于攀比炫耀，讲排场比阔气，注重外表风光，别出心裁；大量商品长途运送和过度包装（运输消耗能量，包装破坏环境，中国过半商品过度包装，其浪费在全球首屈一指）；冷冻食品取代新鲜食品（因而多消耗十多倍的能量）；鼓吹“先享用，后付款”的超前消费，信用卡、分期付款让人立即满足消费欲望；高尔夫球等严重破坏环境的高消费运动，越来越时髦。凡此种种，结果是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人均能耗高出不发达国家几十倍。比如，美国2015年的人均能耗是印度的17倍。

教：不过，消费对经济发展有好处。不说别的，假如大家都不消费，那很多人都会失业，所以我们才要拉动内需。

李：是啊，根据凯恩斯经济理论，经济要繁荣，就要高消费。这是消费文化的理论支柱，是“貌似合理，实则邪恶”的一个现代观念：一切为了发展。照此理，为了殡仪馆生意兴隆，就该多死人；为了大力发展军工，就该多打仗、打大仗。的确，各国都努力扩大外贸、拉动内需，宣扬“不消费，就衰退”的信念。英国著名作家巴特勒说³：每一生命都有这种天生欲望：活得超越其所得，这是一切进步的基石。当然，我说的是过度的、不必要的消费，是浪费，是邪恶——它刺激欲望、带来恶果。而且，庸俗的消费文化无视伦理道德、行为规范、审美情操，一味只讲本能冲动、性欲和感官刺激。“心理学的研究表明，消费与个人幸福之间的关系是微乎其微的。更糟糕的是，人类满足的二个主要源泉——社会关系和闲暇，似乎在奔向富有的过程中已经枯竭或停滞。这样在消费者社会中的许多人感觉到我们充足的世界莫名其妙地空虚——由于被消费主义文化所蒙蔽，我们一直在徒劳地企图用物质的东西来满足不可缺少的社会、心理和精神的需要。……消费者社会，似乎是通过提高我们的收入而使我们陷于穷困的。”（艾伦•杜宁《多少算够——消费社会与地球的未来》，Alan Durning, How Much Is Enough: The Consumer Society and the Future of the Earth）消费和占有本来只是生活的一种手段、一种行为，现在却成了最大化的目标。所以要抵制消费文化：广告推送都是毒品！做广告推送是放毒，看广告推送是吸毒。爱尔兰大文豪萧伯纳挖苦说⁴：当代绅士是这样一种人，他们足够有钱，以致可以做每个傻子都想做之事（只要财力承受得了）：只消费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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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an has lost the capacity to foresee and to forestall. He will end by destroying the earth! Man can hardly even recognize the devils of his own creation.

2. Adolph Baker: Psychiatrists interpret much of the instability of the world today as a product of the destruction of man’s myths, which have always been a source of security. Among these were the myth of absolute truth and absolute right, the myth of determinism and predictability, and particularly the myth of the infallibility of established authority, including finally the authority of science itself. It is customary to blame our sociological problems on the technological fallout resulting from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 but the really villainous act of science was the destruction of these myths. Furthermore, this time there are not even any new myths to replace the old ones. 转引自R. L. Weber, A random walk in science.

3. Samuel Butler, Notebooks: All progress is based upon a universal innate desire on the part of every organism to live beyond its income.4.

4. G. Bernard Shaw, The Quintessence of Ibsenism (1891) or Man and Superman (1903): A gentleman of our days is one who has money enough to do what every fool would do if he could afford it: that is, consume without produc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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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师生谈现代化之弊

9：资本主义与个人主义 10：资本主义的修正与回潮

11：全球化的好歹 12：全球化的好歹2

13：西化、现代化、全球化 14：现代化的本质

15：文化全球化？ 16：妈的奶贼腥

17：多元优越 18：四大主义

19：“化私为公”的隐形手 20：进步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