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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的《上邪》,2017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其实是由3个多少有些关联的中篇构成。3个故事中,前两个完全独立但都发生在某省城的师范大学,最后一个故事则是前第一个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与第二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在海南某师范大学的交往。时间不是很清楚,按其中一个龙套人物孙东坡的年龄(“孙东坡四十多了,快五十”,而在《鱼肠剑》中孙36岁,应该是2006年)推断,第一个故事大致就在2015年前后甚至更晚。当然,这种推导也不可靠,作者小说中的龙套人物随手起名,没有同一性。第三个故事紧接着第一个故事,在第二个故事的七八年后,因此第二个故事在2007年前后。那时新讲师月收入三千多,似乎也符合。总体上,这个小说的时间跨度大致是2007到2016年。
阿袁现在或许算一线作家,对文坛不了解,只是姑妄言之。她写了大量校园故事,以中短篇小说为主,长篇也是中篇扩充或组装,小说发表后有些结集出版。在本系列中已经谈过多部。这些小说主要写大学教师特别是已婚教师的情感与婚姻。已经说过的《鱼肠剑》是代表性作品,不仅扩充为长篇,而且至少收入3种小说结集。《鱼肠剑》侧重于缔结婚姻过程的理性算计,这次要谈的《上邪》更强调已婚或未婚男女的非理智欲望,或者也不能说是欲望,是异性间那种难以名状的吸引。如果一定说是爱情,我觉得还是缺乏精神层面的共鸣。那种吸引基本属于《牡丹亭》中杜丽娘和柳梦梅那种,甚至还不同于《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那种。顺便一提,人们通常认为的爱情,其实是启蒙时代小说家剧作家的精神建构。在这个意义上,华夏脍炙人口的所谓爱情故事,尾生与所约女子(想不起名字了)、刘兰芝与焦仲卿、梁山伯与祝英台、甚至董永与七仙女,都不是这种作为启蒙产物的爱情。阿袁小说的主题,基本上是那种传统爱情的解构。
《上邪》是汉乐府中的著名情歌。原作很短。“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当年还是在曹禺的剧作《王昭君》中首次读到。上邪的本意只是感叹,几近于“天呀!”小说中几位男女主人公先屈服于自身欲望,又屈服于环境压力,再沉溺于自己的绝望。这个故事标题居然取自这首情歌,真是莫大反讽。
第一个故事《朱茱与孟渔》发生在39岁的朱茱和37岁的孟渔两位文学副教授之间。原标题《上邪》,发表于《江南》2015年5期,转载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10期和《作品与争鸣》2015年第12期。
孟渔迷上了同事朱茱。听同事孙东坡议论,看朱茱办公室的牌子,在楼上窗口望着朱茱婷婷嫋嫋地走路而自渎。听朱茱开的选修课《古典文学作品选读》。买了车送她下班。放假前去公园看雪时,难以控制,与朱茱交媾,从文字描写看几乎是强奸。随后的寒假里孟渔大病一场,假期两人没有见面。朱茱的生活似乎毁了,她不能再吃鱼,过去吃鱼都是老公帮他去刺,不能与老公挽臂在小区进出,不能与丈夫做爱。孟渔找到机会闯入朱茱办公室请求谅解时,两人又有了第二次。这次似乎是你情我愿了,而且给了朱茱从来没有的感觉。随后,朱茱再次中断与孟渔的一切联系。在孟自杀或自首的胁迫下,朱茱与孟渔在图书馆见面,他们还是去了西山荒郊野外,又有了欲仙欲死的感觉。朱茱有巨大的负罪感,胆战心惊地生活。后来丈夫沈一鸣要到MIT与原来的师弟合作研究,他已经是学校最年轻的博导。朱茱以照顾女儿为名改变原来随行的计划留了下来。一个多月后,同事陈小美告诉孟渔她丈夫出国,孟渔到她家里。尽管朱茱想象是尽力反抗了,他们还是做了。随后,孟渔把朱茱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包揽了全部家务。他们的事情被孟渔的妻子知道了,因为孟在家里已经与他实际上分居了。她不仅对孟渔及其家人更好,而且匿名告诉了从美国归来的沈一鸣。朱茱租个很远的房子,搬出去住。在新住处,再次与孟渔做爱,但与以往不同,第二次孟渔就不行了。再后来,他居然不举了。他没有了欲望。虽然小说没有写,诛心而论,他似乎被所面临的责任压倒了。他们的关系迅速冷下来,几乎断了来往。朱茱像过去一样有课到学校,不仅没有丈夫的接送,也没有过去那种亭亭玉立的感觉。她丈夫沈一鸣倒是要当化工学院的院长了。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小说中的孟渔是个心高气傲本事有限的男人。“看上去与世无争,其实也是很好胜的。”职场上不很得志,竞聘图书馆副馆长和现代文学研究所副所长都没有成功,连个教研室主任都可望不可即。在家里也对妻子不满,当年师母介绍,认为合适,“他自己各方面的条件就那样,家在乡下,自己的个子还不高,找一个在医务所工作的护士,可以了。”本来比较消极,听说有医生也在追,才主动些。结婚又觉得自己吃了亏。“他们结婚,明明是她更划算,她一个护士,也没读多少书,却嫁了个博士和副教授,几年后,就是教授了。”这种眼高手低的男人急于翻本,喜欢孤注一掷。他赌注押在征服家境优渥的美女同事朱茱。“说到底这是男人与男人的事情,和女人无关的。所谓爱情,不过是男人之间逐鹿沙场的另一种形式?”因此,对最年轻博导沈一鸣的妻子朱茱,他英姿勃发,仿佛得手就是副教授胜了博导一局;得知朱茱已经分居,马上兴味索然了。“男人爱的,难不成都是别的男人所爱?别的男人爱了,它就也爱;别的男人不爱了,它就意味索然?”
朱茱是美女也是才女,长期受人们关注目光滋养,难免显得有些轻浮至少是卖弄风情。沈一鸣的父母第一次见她就有所察觉。出于他们的教养,只能限于委婉提醒沈一鸣要认真考虑。沈对朱确实关爱有加,但对风情欣赏方面似乎还没有到位。而且他毕竟是事业有成的理工男。与孟渔的关系,开始符合朱茱的愿望。“她知道他喜欢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喜欢她的男人一直很多,系里有许多男同事都喜欢她,这没什么,她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的,也很擅长处理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男女关系不就是在不清不楚时才最美好吗?像花儿半开,像酒到微醺。她喜欢这微醺的感觉。她一般会纵容甚至怂恿男人对她保留一些想法,但也仅止于想法阶段,不能过了。”后来就失控了。这种顺境中的女子,在局面失控时,没有力挽狂澜的决断与本领,只能随波逐流了。朱茱几乎没有在后续的故事中登场。
第二个故事《姬元和汤弥生》发生在30岁的哲学助教姬元和35岁的哲学教授汤弥生之间。主要内容曾发表于《十月》2017年2期,转载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7年4期和《小说月报》2017年第5期。这个故事与前面的孟渔和朱茱的故事完全独立。时间上应该在六七年前。
喜欢阳光和美食的姬元博士入职哲学系任助教(似乎不到1年就是讲师了)。因为喜欢阳光,在资料室阳光最好的位置上读书,那个位置本来是资料员小喻为系主任老傅留的。姬元虽然爱美食,但不会做饭,不自己开伙。有亲戚送她土鸡和土鸡蛋,她没有什么用处,就给了小喻。小喻既知道这礼物的价值,更珍惜教师对资料员的尊重,因此与姬元成了挚友。她的丈夫汤弥生正在法国访学,他们尚无孩子。她请姬元到家里吃饭,然后在家里洗澡,最后在家里书房睡觉。直到她丈夫学成归国,暂时结束这种密切往来。后来小喻又重新请姬元到家里吃饭。她本来没有什么担心,姬元不仅其貌不扬而且不打扮。吃饭时,弥汤生看书,姬元专心吃美食,都不说话。随后弥汤生应小喻要求送姬元回宿舍或两人在室外一起抽烟,熟悉了一些。有一次弥汤生和姬元在资料室偶遇,他谈尼采的哲学与性爱,让她想起精神共鸣性爱和谐但其貌不扬小气猥琐又移性偷腥的前男友老三。于是两人发乎于性没有止于礼,有了场酣畅淋漓的性爱,把同事关系变成了男女关系。他们每个周末在资料室厮杀,后来为避人耳目又去荒郊野外野战并且上了瘾。长时间姬元不去小喻家,让小喻觉得她看不起自己,不惜委曲求全请姬元去吃饭。后来又发展到留下过夜,与弥汤生滚床单。惊悚的是,小喻已经知道他们这种关系,而且也默许。弥汤生的愧疚和小喻的容忍,几乎让他产生了爱情。而弥汤生和姬元,虽然因性生情,但都不做婚姻想。两人“都四体不勤,只习惯脑力劳动,家里那些体力劳动部分谁负责呢?”但三人在一起,弥汤生似乎左右逢源,小喻表面的忍辱负重无欲无求实际上是颐指气使争风吃醋。这一切,让姬元厌倦,也促使她反思,“自己不是一直追求洒脱不羁的自由吗?一种阳光下的诗意人生?怎么不知不觉就沦落到了这进不得退不得的地步?”几个月后,她要求调往海南师大的马克思主义学院。这样结束了这段三人行,在她入职两年的时候。
这个“三人行”故事的耐人寻味之处,两位哲学博士其实被只读过专科的资料员玩弄于股掌之间。用心和心机固然是重要因素,还有她本身的硬实力,家务包括烹调具有不可替代性。更主要的是,她甘于雌伏以柔克刚,这是典型的老子哲学。人们往往不欣赏甚至反感这种弱者的成功,但弱者真不应该成功吗?特别是他们付出代价之后。
最后一个故事《孟渔和姬元》,以《他乡》为标题,发表于《上海文学》2017年8期,转载于《小说月报》2017年第9期。如标题所示,男女主人公分别来自前两个故事,内容上也与前两个故事连贯。故事发生在海南某大学,时间是第一个故事结束后半年,第二个故事结束七八年后。
故事本身非常单调。姬元认出孟渔是双重同事,就请他吃饭。请过了再请,孟渔基本不回请。偶尔到姬元家借用洗衣机,也借用晒台。开始孟渔还好奇会发生什么事情,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两人除了吃饭,就是聊天,无所不谈。“男女关系,最好的状态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太喜欢了不行,太喜欢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迎合。……太讨厌了也不行,太讨厌了就会生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烦。”这样也交待了各自原来的生活。博士生室友也是闺蜜苏冯堇帮姬元联系了海南的工作,并把她丈夫的同事介绍给她。他们结了婚,平平淡淡过日子,直到姬元发现他其实暗恋苏冯堇,为避免再次“三人行”,两人又平平和和离了婚。“既厌倦了贞洁又郁闷的日子,又没有勇气过堕落的生活。”生活中只剩下了吃饭一个爱好。孟渔的妻子与一个医生乱搞,医生的妻子告上门来。妻子希望恢复他们的关系,但他决定自己到海南。他们的女儿一直在想方设法促成和解,但没有什么效果。朱茱与他分手后,不再与他说话,已经搬回自己的家住。他自己始乱终弃反而觉得是被抛弃了。苏冯堇好奇姬元与孟渔的关系,与他们一起吃过饭,马上推断他是“三不”男人,“有老婆,不可以结婚;又讷于言,不可以恋爱;又性无能,不可以上床。”不过,孟渔不是性无能,为了讨好某学术期刊的主编,陪人家嫖过妓,费用按“办公用品”报销了。顺便一提,按小说的时间线估算,在201 6年左右,财务上那样操作似乎行不通了。但我也不能因为写“文化用品”没有明细就可以报销,来重新推断故事的时间。
在第二个故事中给姬元当参谋的苏冯堇在第三个故事中直接登场了。她了解姬元所有性爱历史,包括她自己忘记了或不承认的。她试图吸引孟渔,但没有成功。“苏冯堇其实不吃鱼。她爱的,是垂钓。钓上来,扔回去;再钓上来,再扔回去,乐此不疲。这是苏冯堇反道德的方式。学哲学的女人,总是要反道德的,这是哲学精神,或者说是专业病。但她反道德的方式和姬元不一样,姬元是遍体鳞伤的反,她是毫发无伤的很艺术的反。”
这个故事作者或许是想表明失去性爱的人都成了行尸走肉。但在我看来,更广义些说,没有兴趣或追求的人,也无异于行尸走肉。至于这种兴趣或追求到底是什么,远没有有无重要。我多少有些不可理解,两位博士,居然都在场婚外性终结之后,变得了无生趣。他们的博士教育真是太失败了!
小说很少说到学界。第三个故事把师生关系也说成了男女关系。到底这是作者的专长。“如今在学界混,朝里没有一两个重要的人,就混不出名堂的,……这个道理孟渔自然也懂,他自己的导师,之所以混到耄耋晚年还寂然无名,不就是因为‘朝里无人’吗?……他自己是不在乎的,是‘求仁得仁’,可这也殃及到了他的弟子们。弟子跟了导师,也有点像女子出嫁从夫。夫贵妻荣,从此就过食有鱼出有车的富贵生活。而夫穷妻贱,从此就过门前冷落的清苦日子。他们这些弟子,跟了这个导师,差不多算‘遇人不淑’了。一些活络的不安分的弟子,就改投到其他导师门下做博士后,相当于改嫁了。”我其实多少也有些同感。博士毕业第一次申请自然科学基金,已经上会了,导师还参加了会评,还是没有拿到。但那毕竟最多是种统计规律性,但至少在理工科还是有些例外。更何况,学生选导师也不是完全碰运气。
小说中关于课题的说法或许有些误导。“手上有一个国家重点课题,经费三十几万呢,加上学校一比一的配套,就六十几万了。六十几万的经费已经以各种名目报销了一大半,结题的时间也快到了,但他结不了,因为没有研究成果。没有研究成果却把课题经费花了,那是学术诈欺了。和包工头拿了钱不盖楼、女佣拿了钱不干活是一回事,都是诈骗。这些年,高校已经有些教授因为这个出了事,有的被开除教职,有的甚至坐牢了。教授坐牢可不是开玩笑的。”教授被开除甚至坐牢,主要是违规使用经费,而不是没有研究成果。任何研究,都允许失败,因此没有成果最多也只是影响今后项目申请。不论研究成果多么丰富,只要经费使用违规,原则上就要被追究,包括刑事处罚。
不论作者本意如何,小说其实写出了无聊者、不自信者的难以相处。男主人公孟渔就是个例子。“他是一个挑剔的人,精神极容易起伏不平,虽然外人看着他倒是波澜不惊的,但他自己知道,内里很少有真正平静的时候。他之所以离群索居,与其说是清高,不如说是逃避。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和别人相处。和男人在一起,他高不成低不就,清不成浊亦不成——高了让他参照出自己的低,因此他的情绪就莫名恶劣了;低了也让他参照出自己的低,因为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之嫌,他的情绪因此也莫名恶劣了。他甚至也不知道如何自处,年轻时还有‘我与我周旋’的乐趣,但人到中年,有时顾镜自看后,他连自己也嫌弃了。”这个描述真是精准。职场成功和快乐的秘诀之一,就是尽早识别出这种人,敬而远之。大学不同于公司,同事间关系松散,相对容易做到。
作者阿袁,本名袁萍,1967年出生于江西。1990年南开大学计算机专业本科毕业获得学士学位,到江西师范大学任教。1996年到南昌大学任教,并在南昌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获得硕士学位。现任南昌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已经谈过长篇小说《打金枝》《上邪》和《鱼肠剑》,还有个据说是长篇的《师母》还没有说。中短篇结集出版的有谈过的《梨园记》《郑袖的梨园》《苏黎红小姐》,还有没谈过的《子在川上》。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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