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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的中篇小说集《苏黎红小姐》在2018年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列入布老虎中篇小说丛书,包括两部彼此完全独立的中篇小说《苏黎红小姐》和《左右流之》。《苏黎红小姐》发表于《北京文学》2016年9期,转载于《小说月报》2016年10期。苏黎红是故事的女主人公,叙述者的母亲。《左右流之》的标题出自《诗经》第一篇,《国风·周南·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本意似乎是从(船)的左边和右边采集荇菜。女主人公周荇,名字中有“荇”。小说中似乎有左右逢源随遇而安的意思。小说中故事发生的时间不清楚,主要部分应该是九十年代,如果不是更早。《苏黎红小姐》中六十多岁的苏黎红是五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左右流之》中周荇研究生毕业时故事开始到四十多岁后离婚。
《苏黎红小姐》以第一人称叙述与母亲关系的变化。朱小燕(“我”)在省城大学任教。从小因为长得像父亲朱仲春其貌不扬而不被美女母亲苏黎红喜爱。虽然她曾以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成为父母的骄傲,但毕业后并没有给父母多少实惠。苏黎红六十多岁仍身材窈窕,优雅得有些矫情,在家里读《红楼梦》做瑜伽听王菲周杰伦。多数家务从年轻时起就是朱仲春做。当年不顾父母反对,拖了4年,几位门当户对的追求者都出局,才嫁给他。“在某种意义上,不是因为高尚的爱情,而是因为生存的本能—她知道自己没有朱仲春是活不下去的。” 苏黎红喜欢漂亮的儿子朱鸿鹄,往来密切。她的操控导致儿子与第一个妻子师妹马丽离婚,又与书香门第出身的第二个妻子顾菡萏离婚。第三个妻子是比他大几岁的护士米宝。在朱小燕看来,米宝是所谓传统女人,与其他的现代女人不同。“所谓现代女人,也就是自我意识较强的女人。‘我’在先,然后才是‘他们’。……传统的女人,怎么个传统法呢?……有婢的精神,……真有服侍人的自觉。”传统人“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你好时,可以好得理直气壮自然而然;对你不好时,可以不好得理直气壮自然而然。”米宝完全控制住了朱鸿鹄,而且让自己的母亲与他们同住,虽然男方父母为购房倾其所有出了20万。本打算以后与儿子住在一起,米宝的强悍让苏黎红有了老无所依的忧虑,特别是如果老朱在她前面去世。她优雅的母亲就是在极度难堪中黯然离世。朱小燕和丈夫孟周正要买房,从学校厕所对面的宿舍中搬出来。孟周与苏黎红关系还好。朱小燕本来一直坚持买离学校比较近但只能容纳小夫妻和女儿居住的“布鲁塞尔”两室户。苏黎红嫌阳台小不能做瑜伽,朱小燕直接反驳,“你做瑜伽在你家阳台,和我家阳台有什么关系?”原来不准备让苏黎红住进来,但在最后签约时,还是放弃了。选择能容纳父母居住的“闲情偶寄”,到学校单程2小时。小时结束时,儿子儿媳送父母来看新房,尽管朱小燕仍然是冷言冷语,但她父母很高兴。“他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两只饶舌的老喜鹊一样,吵死了。”朱小燕对母亲养老的承担,意味着与母亲的和解,更意味着与自己的和解。她终于走出童年匮乏的阴影,成熟了。
小说其实很少涉及校园生活,只是泛泛回顾了早年就是八十九十年代教工宿舍及其在其中结婚的日子。独到的是对人情世故的精准认识。例如,对能屈能伸的“传统人”的厌恶和警觉, “那种过于卑躬屈膝的人,过于看别人眉高眼低的人,总让我不喜欢。不知为什么,我更信任那些高傲的人。”又例如,童年经验对成年人的影响。朱小燕从小缺乏母亲的欣赏与肯定,因此有交往恐惧。“我在任何的关系里不纠缠的。不被爱,是羞耻……。我在这样的羞耻中长大成人,学会了一种被动的主动,一种消极的积极。我就是这样在世上安身立命的。只有这样,我才能洒脱地‘江山笑,烟雨遥’。”“有些东西,最初的拥有,就是永远的拥有;最初的匮乏,就是永远的匮乏。……我从小就被看作是个独立的孩子,被看作是骄傲的孩子,被看作是不好相处的孩子。其实呢,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知道如何与人亲密地相处。我没有学会这个。一个人自呱呱坠地就应该学会的东西,我没有学会。一个人只有最初学会了和母亲相处,也就学会了和世界相处。”从我自己个人的经验看,会与母亲相处仅是会与世界相处的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我与长辈打交道还好,但与平辈和晚辈交往就很笨拙。小说对悲观者的看法也深得我心。“我不喜欢悲观的人。尤其那些喜欢散布悲观论调的人。我认为他们不道德。悲观和瘟疫一样,是有传染性的,特别对一些精神软弱者。所以,一个道德的悲观主义者,就应该节制自己,不要动不动就说‘人生没意思’的话。谁不知道人生没意思呢?小学生都知道呢。”虽然我承认,悲观让人显得深刻,而乐观难免肤浅。
《左右流之》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回忆大学单身宿舍的生活。每周二,马郦(“我”)与其他几位男女青椒到外语系教师苏小粤的房间。苏的文学艺术修养很高,大家一起讨论前一周布置好的话题。“只清谈文艺,不谈其它,更不做其它。”“那时我们就是用谈日常生活的方式谈艺术的,好像艺术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这让我们感觉不错,有一种很小众很精英的虚荣。”这个沙龙很快就寿终正寝。因为其貌不扬的周荇搬入单身宿舍八号楼。她虽然庸俗得像家庭妇女,但准备各种美食与大家分享,吸引了那些青椒。大家意识到,“之前我们过得太一本正经了,太一本正经的生活,虽然是正确的生活方式,但过起来,还是很乏味的。”苏小粤暗中心仪的男生陈亥也去了周荇的房间。苏小粤回家住了,家在省委大院,新交男友也是长在大院中前途无量的帅哥。陈亥甚至与周荇订了婚。虽然“有人看见不止一个男人半夜从周荇房间出来”,包括她的硕士导师,一个中年大叔。不过,电工小余在十一层教学主楼上高喊,“周荇—你是我的人”之后,她与陈解除了婚约,嫁给了小余。陈亥到清华做博士后然后留在清华工作。周荇结婚后,生了女儿,婆婆与他们同住。周荇答应丈夫不再见导师和陈亥,但人家找她,她还是见了。丈夫则出轨校医院护士,两人后来奉子成婚。周荇在四十多岁净身出户。住在条件很差出租房内,别人看她“四十多岁了,还孑然一身地住在那种地方,太凄凉了”。她自己依然生活得情趣盎然,“仍然是‘爰得我所’的安乐欢喜”,像当年在单身宿舍一样。
周荇是作者系列小说中一个比较独特的人物形象。研究生毕业,在大学图书馆工作,但从来不读书。生活率性随意,酷爱美食,在困境中也能自得其乐。与人为善,对男性似乎有些来者不拒,显得不清不白。在择偶和婚姻中缺乏利害算计,但总能在现实困厄中找到乐趣。周荇固然是遇人不淑,同样性格嫁得还不错的,就是《婚姻生活》(《长江文艺》2018年3期)中的周黍。在某种意义上,《婚姻生活》就是写了陈亥与周荇这类婚姻。她到底是天性醇厚还是智力欠费?是活力充沛还是精神空虚?我不知道。从我个人偏好看,恐怕要敬而远之。这种趋利避害,或许要被贪图方便的人想象为“江浙的男人,到底精明。”我觉得其实也谈不上,只是知难而进通过“窄门”而已。
《左右流之》中的学校,档次上有些像我刚入职那种学校。如果没有很强的外在压力,教师多数不会对科研感兴趣。他们更喜欢八卦。小说中两位比较弱势的教师何茂盛和周荇成为大家谈论话题。“我们喜欢谈论这两个人,谈论别人时,我们会习惯性地谨小慎微,字斟句酌,就怕一不留神,说出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授人以柄。结果聊个天,弄得像开会发言一样严谨正经,没意思了;而谈论他们俩,我们就无所顾忌了,想怎么谈就怎么谈,想谈什么就谈什么,‘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酣畅得很!”毕竟“我们其实都喜欢软弱的人。”优秀的人可能让人不舒服。“谈论他们俩还不会影响食欲,谈论别人就不一定了,比如陈亥,每次谈完他之后,总会让人食量大减,本来吃两碗的,只能吃一碗了,本来吃一碗的,只能吃半碗了—又在什么什么权威杂志发表论文了,又拿了多少多少经费的国家项目了,老是这一类消息,让我们这些在三流学校混日子的旧邻听了,不能不有‘停杯投箸不能食’之郁闷。”个中原因也可以理解。“不是我们心眼坏,听不得别人的好,而是别人的好,把我们的处境反衬悲惨了。我们还是喜欢‘葱绿配桃红’的参差关系,要大家差不多,‘你好我也好’,或者‘我不好你也不好’。 所以为了养生故,我们还是少谈陈亥之流,多谈何茂盛和周荇—谈他们,总是让我们胃口大开。”所以我离开最初就职的高校就很少回去,多少也是有自知之明,不想给旧同事添堵。虽然在哪里都是打工者,在深圳中兴打工和在郑州富士康打工到底还是有些差别。
陈亥是功利意义上的成功学者。作者笔下不少当年的情场失意者,后来成了职场成功者。如《蝴蝶行》中的朱乐耕,《妖娆》(《作品》2009年9期)中的马群,或许还有《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中的顾言。他们的配偶,未必全是运气,也不能说目光如炬,只是也考虑了相貌身材收入家庭等之外的因素。还有些职场成功者,尤其是女性,仍然是情场失意者,如《子在川上》中的裘芬芬、《汤梨的革命》和《鱼肠剑》中的齐鲁和《老孟的暮春》中的沈单单等。
《左右流之》中说到人与人的微妙关系也值得一提。计较其实意味着尊重,被当成同类。“一个人一旦在另一个人面前有了优越感,就会变宽厚的。有时候,宽厚其实也是一种该死的傲慢。而计较,倒是一种真正的尊重。”有就是说,过于大度,有时反而会让人感到受到藐视,虽然这可能并非本意。
如前所述,该书中的两个中篇完全独立。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都涉及大学单身宿舍的生活。特别是《左右流之》叙述的更详实。虽然我没有住过单身宿舍,但对《左右流之》反映的当年青椒生活仍感到亲切。“这‘一边……一边……’已经是我们人生的基本范式了:我们一边住在简陋破败水电都没有保障的八号楼,一边抱怨学校不顾年轻老师的死活;我们一边上空荡荡的图书馆查资料,一边抱怨学校不搞藏书建设;我们一边开着例会听着书记念各种文件,一边抱怨学校怎么可以如此浪费年轻讲师和不年轻教授的宝贵光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有女老师学《游园惊梦》里杜丽娘那样缠绵悱恻地唱道,大家热烈鼓掌,但也就是热烈鼓鼓掌而已,之后我们还是会参加各种会议的。我们也知道自己犬儒,也暗暗鄙视自己,但聊以自慰的是,我们至少还是时不时会作几声訇訇状的犬儒,而不是像周荇那样‘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的犬儒。”最后一句是一首英国诗的首句也用作标题,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by Dylan Thomas。虽然该诗是选入中学生课本的名篇,但我还是觉得形容词gentle用得有问题。
两部小说的共同点或许还有,都揭示了粗俗的韧性和文雅的脆弱。哲学上也说得通,总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不是相反。当然,不同环境下,粗俗和文雅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如果环境让人觉得俗不可耐,最有效的对策或许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如果环境让人觉得雅不可攀,倒是不妨率性而为,粗俗很快就会显示自己的力量。趋雅如登,从俗如崩。小说不仅写了粗俗的力量,更突出了粗俗的受欢迎。这多少有些颠覆文学传统,对粗俗的鄙视。我记得四十来年前读小说时,就有这样的桥段。妻子要去香山看红叶,丈夫惦记者市场上黄鱼便宜了要买鱼,两人就离婚了。当然,后来我也多少理解,无辜的黄鱼只是代人受过,婚姻走向崩溃时,任何东西包括红叶和黄鱼都能触发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两部中篇特别是《左右流之》形象地展示即使在高校粗俗也更有生命力。这种粗俗的生命力,或许更是在于并没有真正的文雅。小说中青椒们对文雅的追求,一方面是出于多年读书的习惯,“我们这些人,多少都是有学习癖的人,喜欢在任何事情上学习新的知识,就如家庭妇女什么时候都喜欢占小便宜一样。”另一方面,则是虚荣。“我们就是用谈日常生活的方式谈艺术的,好像艺术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这让我们感觉不错,有一种很小众很精英的虚荣。”
小说作者阿袁,本名袁萍,1967年出生于江西。1990年南开大学计算机专业本科毕业获得学士学位,到江西师范大学任教。1996年到南昌大学任教,并在南昌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获得硕士学位。现任南昌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多数是高校教师情感婚姻题材的中篇小说,结集出版为《梨园记》《郑袖的梨园》《子在川上》《苏黎红小姐》等,也有长篇小说《鱼肠剑》《打金枝》和《上邪》。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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