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抛开各种可能的原因，一个残酷的事实是，男性和女性在职场上表现出巨大的差异。我们最近对13+万简历数据的分析显示，平均而言女性要比男性多读一个学位（学士->硕士->博士）或者多工作5年才能获得和男性一样的收入，而且女性后期的收入增长会比男性更早呈现出放缓和饱和的态势[1]。女性也很少有机会获得高端职位，例如财富500强的企业中女性占比不到5%[2]，VC投资公司中女性合伙人只有6%[3]。

男女职场差异的原因可以很粗糙地分成两个方面：一是需求侧的原因，二是供给侧的原因。从前者看，雇主对女性有一些固有的偏见，例如认为女性相比男性欠缺领导力[4][5]，又如在中国职场我切身能够感受到的对于育龄妇女求职者的歧视（长产假和假期加剧了这种歧视）。从后者看，男性比女性更主动参与到表现出进取心的活动中，包括发起谈判、主动投身高竞争性的活动，等等[6][7][8]。

最近Gino等人[9]从供给侧出发，通过对共计4000多名被试9个不同的问卷调查研究，系统分析了女性对于人生目标和职业发展期待的想法。让人惊讶的是，他们的分析结果显示：对于获得高端职位的能力，女性和男性对自身的评估差不多，但是女性对于高端职位的饥渴程度要低于男性。具体而言，Gino等人[9]的结论主要可以分为5点。

第一、女性比男性有更多的人生目标。研究人员通过在线的方式（$1，Amazon Mechanical Turk）招募了781名有工作的成年人，让他们在不超过2分钟的时间内，按照在脑子里面出现的顺序，列出1-25个人生目标（core goals in life）。研究发现，女性平均会列出9.46个人生目标，而男性只列出8.41个。

第二、女性与权力相关的人生目标占比更少。研究人员把这些人生目标分成若干类别（分类标准一致）。如果按照百分比来看，女性和男性在成就、亲和、个人成长、健康、生育、精神等方面的人生目标占比都差不多——从整个人生目标来看，男女赋予成就和生育方面的权重相似，这可能和我们的直观认识不同。男女最大的差异来自与权力相关的人生目标，这在男性中占比为7%，而在女性中占比只有3%。

第三、女性会考虑更多职位上升的负面结果。研究人员让受试意淫自己获得职位提升，并就9种可能带来的结果在1-10中打分（如果觉得这个结果很重要，就打高分；如果觉得这个结果不重要或者不会出现，就打低分）。有些结果是正面的，例如满足、喜悦、机会、收入、影响力等等；有些结果是负面的，例如压力和焦虑、其他牺牲、花更多时间等等。研究发现，与男性相比，女性会考虑更多负面的结果。

第四、女性对高端职位的渴望较低。研究人员问卷调查了1762名在顶尖MBA项目中毕业的学生（2013-2014年毕业，有效回收635份问卷）以1-10分（1分最底层，10分最高层）度量自己当前的职位，自己心目中理想的职位和自己能力能够达到的最高职位。研究发现，男性和女性在当前职位和自己能力所达的最高职位方面都差不多，但是男性心目中未来理想的职位（奋斗梦想）和女性相比，男性要更高。研究人员进一步通过三个实验，让网络招募的志愿者、已经是中层以上领导的成年人和牛逼学校的在读学生分别从1分到7分就“有多么渴望升职”打分（对于学生，这个问题是“有多么渴望获得高端职位”），统计显示，女性在这方面饥渴程度明显低于男性（见图1）。

图1：在1-7分数尺度上对比女性和男性对于升职或高端职位的渴望程度。其中Studies 5,6,7分别对应网络招募的志愿者（465）、已经是中层以上领导的成年人（204）和牛逼学校的在读学生（516）。

第五、女性更少去主动追求升职。研究人员让上面提到的网络招募的志愿者、已经是中层以上领导的成年人和牛逼学校的在读学生分别从1分到7分就“有多大可能主动去追求升职”打分，统计结果显示，这方面女性和男性相比，更少会主动take actions去追求升职，这方面的差距比渴望程度的差距更大。

Gino等人[9]进一步的分析显示，女性对于负面结果的高预期（结论三），可以解释女性对于升职或高端职位更低的渴求（结论四）以及更少的主动追求升职行为（结论五）。Gino等人[9]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例如在人生目标中，女性放在“杂七杂八”（miscellaneous goals，难以分类 ）的目标上的权重明显大于男性（12% vs. 9%）；又如女性认为自己能力能达到的最高职位（9.29）高于自己梦想中最理想的职位（9.04），而男性认为自己能力能达到的最高职位（9.41）要低于自己梦想中最理想的职位（9.59）。

当然，这篇文章[9]并不是要把女性在职场上相对男性较不利的地位归因于女性自己，也没有在道德和价值上做任何评价（作者屡次强调这点），而仅仅是揭示一种以前没有被关注到的事实。事实上，是否在职场中获得更高的地位远非人生的全部（权力和成就在人生目标中所占的权重并不大），女性有更多样化的目标，或许总体幸福感还要强于男性。最近Wang等人[10]的研究指出，男女更平等的国家里面女性选择攻读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的学位反而更少，这很可能是因为有了安全感、幸福感之后选择更加多样、从容。所以，不能断言Gino等人的发现[9]是女性的某种不足，甚至是某种需要改进的负面问题。

Gino等人的工作[9]在方法论上非常严谨，也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他们对每一个重要结论，都做了大量不同场景不同受试对象的对比验证。举个例子，为了保证男女在人生目标数量上的差异的确是有价值的，而不是例如“女性写字快，男性写字慢”造成的，他们专门找了志愿者在2分钟内写出自己最喜欢的不超过20种食物，以验证男女在两分钟内能写出来的东西数量并无太大差异。他们设计实验和量表的方法，有很多可借鉴之处。

但就这个工作所面对的问题而言，还有很多可以深挖的内容。首先，这种“渴望程度的差异”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随着时间如何变化？我很希望知道，是否男孩女孩很小就有了这方面的差异，还是要到大学之后，这个差异才体现出来[11]——这部分差异有多少是社会评价和期望导致的？其次，Gino等人的研究特别把受试限制在美国境内（境外的受试都被删除了），而性别差异在不同文化背景和经济社会水平下区别很大，因此跨越文化背景和不同职业方向的深入研究是重要的。再次， Gino等人认为因为人生目标多，所以更容易在目标之间有取舍和冲突，所以容易形成负面顾虑，这一个想法很合理，但是没有通过实验和分析加以验证。最后，Gino等人报告的有些差异在统计学上说还不够显著，有些实验样本数目还太少，目前的结果可以形成一个大概的图像，但是难以形成一个清晰的因果关系搭建的图景（例如我意淫的图2）。

图2：未经验证的因果关系图（较弱的关系已经去除了）。

总体来说，我认为Gino等人的研究严谨而有新意，发现了一个我们长期忽略或者没有正视的问题，但是还需要更大范围更大规模的研究来加以验证——和我直观是相符合的。

致谢：感谢成都市新经济发展研究院性别差异研究组其他同学的文献共享和有益讨论，他们是廖敬仪、王小彤、王岩、杨小寒、杨阳、岳仲涛（字母序）。

参考文献：

[1] X. Yang, J. Gao, J.-H. Liu, T. Zhou, Height conditions salary expectations: Evidence from large-scale data in China, Physica A 501 (2018) 86-97.

[2] R. J. Burke, D. A. Major, Gender in Organizations: Are Men Allies or Adversaries to Women s Career Advancement? (Edward Elgar, 2014).

[3] C. G. Brush, et al., Women entrepreneurs 2014: bridging the gender gap in venture capital (The Diana Report, Babson College, 2014).

[4] D. Butler, F. L. Geis, Nonverbal affect responses to male and female leaders: Implications for leadership evaluations, J. Pers. Soc. Psychol. 58 (1990) 48-59.

[5] C. A. Moss-Racusin, et al., Science faculty`s subtle gender bias favor male students, PNAS 109 (2012) 16474-16479.

[6] A. H. Eagly, V. J. Steffen, Gender and aggressive behavior: A meta-analytic review of the social psychological literature, Psychol. Bull. 100 (1986) 309-330.

[7] A. H. Eagly, S. J. Karau, Gender and the emergence of leaders: A meta-analysis, J. Pers. Soc. Psychol. 60 (1991) 685-710.

[8] T. Buser, M. Niderle, H. Oosterbeek, Gender, competitiveness, and career choice, Q. J. Econ. 129 (2014) 1409-1447.

[9] F. Gino, C. A. Wilmuth, A. W. Brooks, Compared to men, women view professional advancement as equally attainable, but less desirable, PNAS 112 (2015) 12354-12359.

[10] M. T. Wang, J. S. Eccles, S. Kenny, Not lack of ability but more choice: Individual and gender differences in choice of careers in science, technology, engineering, and mathematics, Psychological Science 24 (2013) 770-775.

[11] J. Bulter,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Routledge, 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