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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的长篇小说《空中的足音》是当代知识分子生活三部曲中继《诗人之死》和《人啊,人!》后的最后一部,1986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收入吴中杰和高云主编《戴厚英文集》,由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出版。作者在小说结束时标注,“一九八五年元月十七日”。另外,写了后记,说明书稿1982年起草于广州,在安徽颍上完成初稿,83年在蚌埠完成二稿,然后在广州和上海间奔波,在汕头大学上课,到1985年完成初稿。所以小说中故事的时代应该在81年左右。小说中河口镇应该就是作者的故乡颍上县,而宁城从地理上推断就应该是淮南了,虽然淮南师范学院升级比小说写的年代晚许多。
小说基本是从女主人公云嘉洛的角度看。她在省城的A省大学与顶头上司中文系主任贺泰仁有些历史恩怨,贺刁难她。她调到了刚从师范专科学校升级的宁城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小学同学也是同乡的中文系代理主任容易对她的加盟表示欢迎。在正式入职前,云嘉洛回故乡河口镇,遇到了中学同学镇文化站站长蒋又和、镇小学校长何求等。到宁城师院后,又卷入已故校长宁家梁和现任掌权的副校长陶木然之间历史恩怨,以及两人在中文系的下属代理主任容易(云的老同学也是到师范的引荐人)和书记方汉三之间的矛盾,还有与方信任的教研室主任江瑞民的矛盾。她与容易渐行渐远,更倾向方汉三等人。云嘉洛的教学总体上受到学生的欢迎,但也能感受到与年轻人的代沟。特别是独身的她,与已丧偶的昔日老师孟跃如仍有些旧情,一度受到孟的儿子的极力反对。孟本人似乎也只愿意保持朋友关系。云嘉洛的新书出版,受到原单位上司贺泰仁的否定。容易也发表文章加以攻击。虽然校领导陶木然给了她支持,她仍然感到很失落,决定假期到河口镇开办文学讲席班,希望孟也同去。在孟的犹豫中,小说结束。
小说要关注的核心问题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学者或人如何在学界甚至社会上生存。“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没有遮挡的人都是吃亏的。(p. 223)”云嘉洛的老师也是准恋人孟跃如的对策是,“要学会在品德和学识都不如自己的人手下工作。……不但要学会在德才不如己的人手下工作,还要使这些人相信,你对他不但毫无威胁和损害,还能给他增添光彩。你要让他们相信,你认为他来领导你是天经地义的。(p. 346)”我觉得很有道理,虽然我的解读与原意可能有差别。在我看来,人们通常高估自己的品德和学识尤其是品德,不容易有客观的判断。主观上把自己放在较低的位置,其实可能是恰当的位置,甚至仍是偏高的位置。云嘉洛的校长陶木然建议她韬光养晦。“圣人韬光,贤人遁世。这样的古训是应该用心体会的。在大家都还没有变得透明的时候,你应该多穿几层衣裳,遮住自己比较透明的心。最好,再读一点儿老庄,学一点出世的哲学。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怀出世的思想,才能做入世的学问。不然的话,你就只能把生命消耗在许许多多扯不清的明争暗斗里,甚至被扼杀和夭折。(p. 390)”这其实知易行难。她的同学蒋又和忠告,“一个人对一切都不要要求太高。你不但要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还应该知道,客观条件容许你干什么。作得到的,就拼命去作。作不到的,就想也不要去想。这样,你的心就安泰了。(p. 421)”他们自称,“我们这些生活在基层的人,什么事情经得多,见得多,容易习惯。一习惯,就什么也不在乎了。(p. 420)”
小说反映了当年大学的困境。“我们现在的教学还是墨守成规,内容陈旧,方法陈旧。学生不满意,发牢骚,说怪话,我们在培养 ‘poor’!poor,贫困的人,可怜的人,知识的贫困并不比物质的贫困更好受些。当然也不能责怪老师。教师也为自己的贫困而苦恼。他们与文化、与世界、与创造性的劳动隔离太久了。(p. 173)”即使在今日,有些人仍然相信甚至还要说服他人相信,教师有责任心就够了。人们似乎认为,教师有本事培养学生自己所没有的能力。在我看来,研究对教学最大的意义,是使教师丰富自由,从而有“身教”的资本,而不仅是贫乏的“言传”。
小说多少也反映了当时大学或学术界的特点。“这个界、那个坛的,看起来都团结友爱,自由自在,实际上,都各有各的牢固的庙堂!要走进这个庙堂,不但要拜神仙,小鬼也要拜!小鬼有小鬼的逻辑:我干你不干,最好。我不干你干,最不好。(p. 143)”那时候资源比现在少,所以能干的人可能更不受欢迎。“决定一个人行为的,不仅有是非,还有利害。(p. 223)”
作者的小说多少都有些自传因素,如《诗人之死》中男女主人公的生死恋情,《人啊,人!》中女主人公的婚姻解体。《空中的足音》也不例外,女主人公云嘉洛著作遭到批判,以及媒体中猛烈的批判并没有得到她周围领导同事的认同,都与81年底《人啊,人!》所遭遇的情形类似。云嘉洛单身女性,昔日恋人去世,这些经历作者应该也会感同身受。云的反省,“我仍然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要咬着牙,含着泪和过去告别。我不断地肯定自己,有不断地否定自己。我也许永远走不上一条通往幸福和光荣的路,却有数不尽的怀疑和痛苦。然而,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地生活着,前进着。(p. 182)”“我所追求的已不是狭义的爱,而是广义的爱,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和亲爱。(p. 212)”基本上应该也是作者本人的心声。小说的主题,也是作者的信念,“生活当然会特别宠爱一些人,是他们无须付出代价就能得到自己所希望的东西。但是,任何时候,受到宠爱的都只是少数人,多数人则必须在敲打和磨压中挣扎、奋斗,或者自生自灭。所以,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也只有少数人是不累的。累就累点吧!每一步都靠自己的双脚踩地,也许走出的路子更宽,脚印更正呢!(p. 422)”以我现在的阅历,即使是所谓“特别宠爱一些人”也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努力,并付出代价。毕竟,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
标题“空中的足音”似乎衍自空谷足音,空谷足音已经难能可贵,空中的足音就更罕见了。也是就是所谓大音希声吧。整部小说的氛围,我看可以用李清照的词句描述,“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这样,戴厚英的知识分子三部曲的三篇札记的标题,分别是三句宋词,红莲相倚浑如醉,回首向来萧瑟处,梧桐应恨夜来霜。由豪放派词人辛弃疾苏东坡到婉约派词人李清照,与小说从激情到迷茫的倾向也吻合。前两部小说《诗人之死》和《人啊,人!》分别反映知识分子在轰轰烈烈的“大时代”之中的惊恐或随后的反思,而《空中的足音》反映了知识分子在平淡的“小时代”中的无聊和无奈。客观上,是知识分子还没有适应现代社会的职业角色,执迷于传统士大夫的幻想。《空中的足音》的影响远不如《诗人之死》和《人啊,人!》,这或许折射了时代的变化。
戴厚英1938年生于安徽。1956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60年夏毕业,分配到上海作协文学研究所文艺理论组任助理研究员。1976年到复旦大学虹口分校任教,后来合并入上海大学文学院。1996年遇害身亡。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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