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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毕业季，有几首歌总会响起。晚会上青春无悔，送行时一路顺风，小清新会唱那些花儿，老派些的会想起张明敏的毕业生。毕业生并不是上个世纪末典型的校园民谣，它是根据电影《毕业生》的插曲Scarborough Fair填的中文歌词。莎拉-布莱曼的版本风行时，我琢磨过英文歌词。大致是有人要去斯卡布罗集市，歌者请他问候恋人，却又对爱人提出一串莫名其妙的要求，比如作一件无缝的衬衣，在海与岸之间找块地，用皮镰刀收割，用灌木石楠捆扎，分明是恋人相爱相杀的故事。张明敏的毕业生歌词已经与Scarborough Fair无关，却使得它成为我最熟悉的英文歌曲。每段歌词中都有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我先是没听懂，查到原文也没明白。

至于Scarborough, 一直只是个名词，我从未忘记，但也没有刻意留心。年初，院里组织化石节，地点赫然是Scarborough。立刻动手去查，发现它在北海西岸的一个岬角上，离我所在的城市2小时车程。即使如此，它也不在我的日程表中。夏末的一天，消防演习把我从办公室撵出来，无意中在校园里Sustainable Garden中发现了thyme, 稍加留意，把parsley, sage, rosemary也都凑齐了。那个午后，去Scarborough的心思立刻疯长起来。

两亿多年前的古生代晚期，地球上主要陆地都凑在一起，今天的英国和波兰之间是一片被陆地包围的Zechstein海。这一时期Scarborough附近形成了高等级岩盐-无水石膏和钾盐-杂卤石矿床，据信当时气候极度炎热干旱，形成分布广泛的Zechstein蒸发岩系，构成了今天北海油田的盖层。

到侏罗纪中期，超大陆已经开始裂解。Scarborough位于陆块边缘，河流由北向南入海，附近发育三角洲。当时两极没有冰盖，Scarborough比现在的位置大约偏南2000公里，银杏、木贼和枝脉蕨繁盛，大量恐龙、鳄鱼和龟鳖之类结伴而来。目前已经发现的脚印超过30种，长度最小数厘米，最大超过1米。

其后漫长的一亿多年里，Scarborough地区持续下沉，目前该地区保存的最年轻地层是早古近纪灰岩。推测从早新生代的某个时期开始，Scarborough地区开始缓慢抬升，地层也逐渐向南倾斜，同时接受剥蚀。

现在看到的地形是第四纪冰川作用的结果。冰川首先刨去软弱地层，消退时再盖上松散冰碛物，冰川融水沿断层形成冲沟。最后一次冰川过后，小镇Scarborough就围绕着一个不易侵蚀的砂岩岬角慢慢孕育。岬角是一处向东伸入北海1公里有余、高出海平面90米的孤立小山，在低缓的英格兰东海岸显得鹤立鸡群。毫不意外，位置优势使得Scarborough最先是作为军事要塞被载入史册的。

早在青铜时代末期，山顶筑有土堡。30年前这里出土了一柄距今3000年前后的青铜短剑，推测与当时祭祀活动有关。公元4世纪，罗马人在岬角的悬崖边修建了一座方形的信号站。信号站和中国古代的烽火台功能相当，主要用烟传递信号，防范盎格鲁－撒克逊人从海上进攻，保护淡水资源，但当时罗马人并未在这里建立定居点。不久罗马帝国撤出不列颠岛，占据英格兰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直到公元1000年前后才在罗马信号站的废墟上建了圣玛丽礼拜堂。礼拜堂1066年毁于末代维京国王Harald Hardrada之手，残迹至今犹存。13世纪冰岛诗人Snorri Sturluson曾提到公元966年维京人Thorgils Skarthi曾在附近海湾安营扎寨，并用自己名字将之命名为Skareaborg，成为今天Scarborough的渊薮。尽管这一说法迄今并未得到考古证据支持，它仍然是小镇庆祝活动中的重要内容。

定居点的出现是和城堡联系在一起的。1138年，威廉大帝的侄孙William le Gros率军挫败了苏格兰入侵，受封约克伯爵后，在岬角上建立了一座木质的城堡，随后周围出现了小规模的居住区。他还在约克郡的海岸地带建立了许多港口，并提供武力保障，使得约克郡海岸成为联系英格兰和欧洲大陆贸易网的枢纽。以Scarborough为中心，他控制了英格兰的贸易资源，逐渐成为英格兰北部举足轻重的地方力量。1154年亨利二世国王即位后，着手肃清地方势力对经济和政治的控制。他兵临约克城下，迫使William le Gros将约克郡的控制权以及Scarborough城堡交还王室。1157年开始，亨利二世在Scarborough历时十年重建了一座石质城堡。城堡的主楼(keep)高达100英尺，墙体厚度超过11英尺。外墙底部特地用斜坡加固地基。主楼的正南方有一口深150英尺直径6英尺的水井，可以为城堡供应淡水。亨利二世任期内，在Scarborough城堡上的总投入大约相当于当时英格兰国库年均收入的1/15。而在重建城堡之前的1155年，亨利二世签发特许状，准许在Scarborough海滩上举办集市，由市民议员(burgesses)管理。8年后，繁荣的港口贸易和重建中的城堡使得这里成为王权在英格兰北方的战略要地，亨利二世再度颁发特许状，Scarborough升格为皇家自治镇(Royal Borough)。

之后，皇室持续对城堡进行修缮，当地居民则享受着港口贸易带来的黄金时代。1253年，国王亨利三世特许Scarborough享有每年8月15日到9月29日举办集市的特权，这就是在中世纪名动一时的Scarborough Fair。为期45的集市对于中世纪来说长得离谱，不仅招徕了英格兰和北海周边的商人，甚至吸引了波罗的海沿岸和拜占庭帝国的客人。Scarborough迅速成为欧洲西部最大的鱼市，仅鲱鱼一宗，每年的交易量可达5000桶。港口、码头、市场让Scarborough商旅云集，也带动了其他服务产业的发展。鼎盛时期，Scarborough每年贡献的税收换算成现代货币超过25万英镑。到14世纪中叶的英法百年战争前夕，Scarborough业已成为英国最重要的羊毛贸易港之一。

集市一开始就面临激烈竞争。1256年，距离Scarborough大约10km的小镇Firley、Sherburn和Brompton拥有了自己的集市，Scarborough不惜和它们对簿公堂，成功迫使这些集市取消。到1383年，当理查二世特许在5km之外的Seamer建立集市之后，Scarborough迅速衰落，面包师、布料商人、屠夫、裁缝纷纷离开，只有不到一半的房子勉力维持。

英国内战爆发后，Scarborough是支持查理一世国王的保皇派最后的据点。从1642到1648年的6年间，Scarborough城堡在保皇派和议会派之间七度易手。1645年2月开始，议会派持续围困退守城堡的保皇派，同时调集全国最大的火炮以56－65磅的炮弹攻击城堡主楼。双方在城堡的瓮城与主楼之间持续的赤膊战成为内战史上最血腥的一页。最终，孤立无援的保皇派在7月投降。城堡主楼西墙坍塌，之后一直未能彻底修复，成为目前我们看到的样子。

城堡的王室荣耀在绵延将近300年后戛然而止，但Scarborough小镇在内战开始之前已经获得了新的生机。1626年，当地一名缠绵病榻贵妇人偶然喝了小镇南部悬崖下的一处泉水后疾病痊愈，Scarborough矿泉水声名鹊起。从1627年起，许多人前往Scarborough主要目的不再是集市，而是为了喝水治病。Scarborough由此成为旅游教科书中世界历史上最早的休闲旅游目的地，迎来了又一个黄金时代。

这眼泉水今天仍然在小镇南侧海湾的悬崖边，甚至当初贵妇人描述的黄褐色也未曾稍改。化学分析表明，这眼泉水的硫酸镁含量是现在饮用水上限的6－7倍。现在我们知道，硫酸镁是一种常用的导泻药，兼具镇静、抗痉挛等效用。尽管在1930年代已经被确认不宜饮用，但在17世纪神秘的Scarborough矿泉水无疑是夏季揽客的好噱头。

Scarborough集市终因入不敷出在1788年一去不返，但工业革命产生的第一批新贵已经在靠近矿泉的St. Nicholas悬崖上方大兴土木，19世纪初形成富人聚居区。1827年，富人区和矿泉之间修建了一座414英尺长的人行天桥，极大地方便了教堂、城堡和矿泉之间的联系。13年后，一位羸弱的家庭教师Anne Brontë (安妮-勃朗特)在悬崖顶上的Wood’s Lodgings度过整个7月后，对Scarborough一见倾心。之后四年，她每年都随雇主一家在同一个旅馆消磨上4到6周的时光。终其一生，Anne对小镇的矿泉、海湾、城堡魂牵梦萦。1845年夏天，她辞任家庭教师后携姐姐Emily重游小镇。临终前三天，她和长姐Charlotte、友人Ellen重返Scarborough，最后一次入住Wood’s Lodgings。她最后的欢愉都和小镇有关：周六上午在游泳池度过，回来时力竭倒在住所门外；下午独自驾驶驴车游览南湾的海滩。周日下午，Charlotte和Ellen陪她在天桥散步，之后在海滩的长椅上长坐。周一下午2点，她离开人世。2天后，1849年5月30日，Anne被安葬在Scarborough城堡下圣玛丽教堂的墓园里。从Anne留下的有限资料中，已经很难彻底理解小镇对她的意义。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在她第一次到小镇时留下了一幅名为What You Please的画作，在自传色彩强烈的Agnes Gray中描述过城堡，到达小镇第一天买了矿泉的季票，去世前还和冷静地讨论过长姐独自返回的情形。

Anne多次入住的Wood’s Lodgings在1867年改建为Grand Hotel。这是欧洲最早特地建造的大型酒店之一，也是维多利亚时代世界上最大最奢华的酒店之一。来这里度假的房客甚至在浴室里选择用海水还是淡水洗浴。酒店设计刻意凸显了时间主题：四座塔楼代表四季，12层代表12个月，52根烟囱代表52周，最初的365个房间代表一年的365天。直到今天，这个酒店已不复维多利亚时代的辉煌，但仍然是小镇南湾最醒目的地标。

日落时分，我从北湾沿Royal Albert Drive南行。这里是小镇的生活区，邻近北湾的坡上大多是家庭旅馆，乳白色的外墙在夕阳里显得温暖。路上，牵着狗的情侣，呼啸的摩托，闲散的游人，晚风鼓动海水涌上沙滩。潮涨潮落间，幼童嬉戏，汽艇飞驰，帆船游弋，这是日常的小镇。从海滩有路通往城堡。坡上秋色斑斓，主楼崩塌的西墙正对着夕阳，像一个豁了牙的老人，在峰顶茕茕孑立，这是历史的小镇。岬角下方有防波堤，海水奔涌，浪花飞溅。在悬崖巨大的阴影里，轰鸣的海浪和醒目的“Danger from heavy seas”标牌时刻提醒着我，北海一直都是这块土地的主角。转过岬角就是南湾。码头上船桅林立，翻飞的海鸥只余下散乱的剪影。超市、餐馆、游乐场、冷饮店在St. Nicholas悬崖下一字排开。海浪和海滩把清冷的月光和辉煌的灯火隔开，相对无言。这是休闲的小镇。

小镇的历史和现实在这短短4km行程交错呈现。城堡繁华褪净，在岬角上风姿卓绝。矿泉喧哗了三个世纪，终归沉寂。半个世纪以来，小镇名字多和那首民谣金曲联系在一起，而集市本身早已杳不可闻。但是，民谣本身来源于中世纪的谜歌，其中提到的植物和谜歌风格在时间和空间上可能还有更遥远的起源。小镇，终究成了一个时代的模糊背影。

城堡因地利而起，集市由敕令而兴，最后城堡毁于兵燹，集市荒于新的敕令。最得意的地方最终却成为它失意的根由。

泉水多和断层有关。矿泉使得小镇在近世再度勃兴，同时也种下了再度衰退的根源。先是矿泉在小镇的巅峰时代被禁，之后南湾悬崖的滑坡让小镇濒于绝境。1993年6月4日清晨，四星级宾馆Holbeck的房客发现，窗前原本宽阔的草坪大半已经消失在悬崖之下。所有人被立刻疏散。当天中午，Scarborough正在发展中滑坡就成为世界各大新闻媒体的头条。6月5日下午4点45分，无数观众目送宾馆山墙和大堂先后堕入悬崖。这次滑坡造成海岸线后退70m，大约有100万吨冰碛物从60m高的悬崖倾泻入海，形成宽200米长135米的半圆形岬角。过去20年中，这次万众瞩目的滑坡作为经典案例仍然在地质、工程、减灾、安全、传媒、心理等等学科被持续讨论。

6日，无数游客蜂拥而来，在Holbeck的废墟前缅怀、凭吊小镇昔日的辉煌。Scarborough迎来了单日客流的历史峰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