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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过去,有着特有的味道和气息。
嗯,在我年少时,偶尔用一支并不精致的银色小勺,搅动麦乳精,在洁白的瓷缸里,香气会弥散开来。现在,我已经上了年岁,常常用一支精致的银色小勺,搅动着浓郁的马来西亚咖啡,在清晨的阳光里沉思,会陷入过去的丝丝缕缕中去,那些旧时光,就变得鲜活起来。
(2)
天上的星星微微抖动,透明的空气轻轻翻滚,寒流像丝般润滑,摩挲着面庞。
少年的我和父亲扛着鱼竿,先是越过几家土泥墙农舍边的田埂,与那些还在昏昏欲睡的黄狗保持适当的距离,走上约莫10分钟的土路,就走上了铁道。
当霞光微启,我会迈开了步子,按照固定的节奏,随着父亲,往前行走。
往前行走两个小时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在小溪边钓上两条小鱼来。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对于没有体会的人,我是无法言说的。那个时候,父亲常说:“钓鱼上了路,官都不想做。”
而对于我来说,则是溪边的翠竹、路边的稻香和中午农家的新米更为吸引。有的时候,我会放下鱼竿,支起画板,开始画起竹林来。虽然我画着画着就变成了对国画的模仿,从来也没有成功地像徐悲鸿那样,画出竹林的光影变换。但是,在我的内心里,只要我支起画板,就是巨大的满足。
(3)
大年初一,79岁的老父亲跌了一跤。
几年前,老父的眼睛就不好了,除了有白内障,又有视网膜退化的问题。这两年虽然做了手术,但是到了半晚,依然无法清楚判断台阶。
当我初一赶回重庆,老父亲高兴,就要在外面吃饭。吃完饭,我们一家人都在餐馆里等待,认为老父上厕所了,他却从餐馆里自己出来,一边下楼一边擤鼻涕。在寻找垃圾桶的时候,他产生了判断错误,从将三步台阶当作一步跨下来,扑倒在人行道上,弄得到处是血。
两位好心人,一个守在他的身边,另一个问清了大致情况,就跑进餐馆找我们。
当我去搀扶父亲时,血从他的鼻子里不断往外滴,地面上估计已经有100cc,同时,弄得我和他的衣服都是血。我看了看鼻子上的伤口,非常深,看来非缝针不可。
一家人急忙感谢了两位好心人,然后叫了出租车往医院赶。
急诊的大夫很是客气。先用一块纱布,压住鼻梁,然后就开了CMR单。我认识很多急诊室大夫,知道他们一但判断伤势不够紧急,第一步一定是开CMR单-先查了再说,这倒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免责。很多医闹都是从检查正不正确、全不全面开始闹的。
检查完CMR,我便问CMR室的小姑娘,出报告要多长时间。
小姑娘怯怯地告诉我,至少要一个小时。我有些急了,一般而言,结果应该在20到30分钟出来,而老父亲还在出血。
小姑娘一脸无辜地望着我,我只好让一家人扶着老父亲,走5分钟路,回到急诊室。
急诊室的医生依旧客气,告诉我:第一步,他只能负责检查;第二步,伤口清理和缝合,应该到住院部颌面外科;第三步,完成清理和缝合后,他再看看CMR,看看是否有骨折,并打破伤风针。
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再走上10分钟路,去到颌面外科。
一切准备妥当,医生准备缝合时,护士突然对我说:“先跟病人家属说一下,做完这些估计要3000到4000元钱。”
“哦,能报销吗?”
“这个我们就不懂了,如果单位给报的话,当然可以,医保是不可以的。”
“住院的话,医保不是可以报吗?”
“不可以,因为病人的住院指征不够,不能住院。”
......
紧接着,我和护士之间爆发了争吵。医生也从治疗室出来,问我做还是不做。我对医生说,如果有骨折,就应该达到住院的标准,那这个手术费就应该可以报销;而现在,CMR结果还没出,为何告诉我不可以报销?
这时候,老父亲叫了我进去,低声对我说,他自己摸了一下,鼻子应该没有骨折。
望着老父亲还在流血的脸,我知道,今天是挨这个医院的宰挨定了。
(4)
从交钱的地方,到颌面外科,要走10分钟;从颌面外科,到交钱的地方,要走10分钟。时光如水,水如血。不错,计时器正是老父的鲜血。
在老父亲的生命里,这不是头一遭碰到以血计时的事。
1942年,一封发至北平城的信,几经辗转,经过两个月,到达了祖父的手里。祖父正在滇缅路上修路,负责征地,又时时要行进在密支那的丛林中,收到一封家书的难度可想而知。告知读者诸君,从前,真的很慢。
太祖母在信中说:日本人现在越来越凶。以前能买到粮食,现在只能买“杂和面”-一种用各种难以下咽的东西配起来的“面”。
太祖母是聪明人,早在日本人开始征集粮食以前,就将家里墙壁掏空,在夹墙内藏了白面。但是,到1942年,如果日本人闻到了蒸馒头的香气,就会冲进来收缴粮食,并且杀人。
因此,太祖母在信中又对祖父说:毕竟桐城方家六百年前以方法的死而开城,既然自己和媳妇都是桐城方家人,死节可矣!但是,两个孙子年幼,一定要救他们的性命。
祖父赶紧给京城的好友曹三爷写了信,要曹三爷想办法将徐家一家老小送到重庆。那时,祖父心急如焚,写下:
亲舍黄河北
故乡汉水东
故乡与亲舍
都在虏尘中
曹三爷想了好多办法,最后决定让自己的四女儿和六女儿护送徐家一家人去重庆。
一大家人走到山西太原,终于坐上了逃难的火车。
读者诸君,这车站发车,进车都不能鸣笛,否则,日本人听到了,一定会开炮。因此,错误再所难免。结果,一个扳道工扳错了道,自己被列车压成了两截。而列车也一个急刹,我祖母正好撞到了茶几上,磕飞了门牙,血也溅出来。
在那个以血计时的时候,我8岁的父亲,捡起了门牙,将牙插回了祖母的牙槽。
说来奇怪,我祖母到91岁离世,没有一颗牙齿松脱过,包括那颗插回去的门牙。
(5)
父亲在颌面外科缝完针,走出来时,就不再要我们搀扶。走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开起玩笑来:“都怪你今天讲Boltzmann的等概率假设。我们认为,极端的情况,是肯定不会发生的,比如气体自动跑到容器的一边。Boltzmann说,这种情况可能出现,结果,我一年多没有摔跤了,今天就摔了一跤,极端情况出现了。”
作为一个工程师,父亲有极丰富的知识和良好的直觉。但是,针对理论,父亲总是抱有天然的偏好,对不喜欢的理论,喜欢挑剔和怀疑。这也影响了他的大学生涯,在一、二年级,很多基础理论课都要补考。
而我虽然是一个极端鄙视理论物理学家的物理民科,但对物理理论抱有平常之心,谈不上有偏好,也不会特别怀疑。我所关心的,是理论成立的界限在哪里。因此,让我来说从前和现在的区别,我绝对不会在快慢上做文章,也不会在刚柔韧脆之类的概念上犯糊涂。
作为一个文艺中年,我是这样理解“从前慢”的:那是一些过去的片段,我们将他挑出来,以慢镜头的形式在大脑里来回放,以便使我们自己相信,那过去的好时光是曾经存在过的,而且异常美好。
而我,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每个片段,不论美或者丑,好或者坏,都会像Boltzmann对待相空间里的状态一样,赋予等权的假设。同时,我还希望,在这些的片段里,寻得一份真,一些因果的线索。
(6)
大年初二,我要到已经开始拆迁的旧房子去。还要去爬一下旧房子对面的尖刀山-我已经30年没有爬过了。
那旧房子,是父亲设计的。新修好的房子并没有现在加的象碉堡一样的结构。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这房子显得精致、洋气,厂里的人排队分房,唯这一栋当时抢得厉害。
少年时,我常常在那个现在变成碉堡的阳台上,在从尖刀山西下的夕阳里,浇灌那些平凡的花草。我记得,台上种了太阳花、文竹、仙人掌、米兰。当米兰那小小的黄花开时,香气便弥散开来,对面的陈大娃,隔壁的吴大妹和吴幺妹就会跑到花前,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讲些故事。我经常并不理会他们,而是会在花盆里用泥捏些骑马的古代战将。这时,他们便会嘲笑说,马头捏得太大,像狗头。
有时,我们又会跑上六楼,到赵家去玩,赵大娃会举行一个小小的聚会,讨论的主要问题,是第三帝国的兴亡。这些话题,女孩子们不感兴趣,她们或者一溜烟地跑掉,或者和赵二娃在厨房里搞出些莫名其妙的响动。
从这房子往东走上10分钟,是我的小学;往北,坐上半个小时公车,过了上桥,到凤鸣山,是我的中学;往西,先跨过公路,再跨过铁道,就是尖刀山了。
(7)
离乡日久,我已经分不清去尖刀山的路。老妹带着我,开始向尖刀山前进。
那些随老父钓鱼而经过的土房,都已经变成二三层的砖房,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我在一间房前停下来,买了瓶冷饮,坐下歇息,便同店家攀谈起来。
“我记得这里是没得房子的,这里现在还是玉清寺生产队吗?”
“那都是哪年的事了?”
“现在都盖上房子,哪还有地种嘛?”
“早就没得啥地了。现在后山上还有点。现在么,主要是做生意,打工噻。等老了,吃社保。”
“生意好做吗?”
“没得啥子人过,赚不到几个钱。开个麻将馆,有人过来耍哈,日子过得将就。”
(8)
继续前行,我开始寻找小溪的踪影。
我年少时,在铁道和公路之间宽阔的田地里,有一条小溪。这条小溪非常长,据说有一部分发源于尖刀山,还有一部分发源于上桥附近的山中。这小溪弯弯曲曲,沿中梁山脉而行,名叫清水溪。我年少时,由于工业污染,这溪水远远谈不上清了。
老父亲8岁的时候,随家人从北平出发,经河北、山西、陕西,进入四川成都,再逃难进入重庆。进入重庆地界,就是上桥清水溪。
虽说都是后方,那时从成都进入重庆并不容易。一大堆逃难的人,终于碰到了一辆运送弹壳的卡车,凑了两根金条,卡车司机终于同意把大家带到重庆去。那么大家坐哪里呢?两位司机的建议很简单,坐弹壳上头。那时,我的太祖母已经70岁了,也只好坐在高高的子弹壳堆上,随着车辆摇摇晃晃过坡爬山。最糟糕的事情,这车的头灯坏了,入夜,就让我大伯和另外一个青年,站在卡车两边的踏板上,一人提一只马灯,照亮山间的小道。
我的太祖母年少时要随到福建任官的父亲远行,从家乡安庆出发,千里迢迢去到湄洲湾;年轻时,要嫁到武汉去,又舟车劳顿;年纪轻轻,做了寡妇,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大,又要随儿子远赴北平;到她70岁的光景,还要经3个月时间,跟着一家人逃难。读者诸君,从前的人生,总在旅途,将日子慢慢捱过,真的很慢!
当他们见到清水溪的时候,欣喜若狂。好多人都跳下溪水,洗净尘埃。
是的,就是那条溪水,我也曾随父亲在溪边垂钓。
但是,今天,我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她的踪影。她已经老去了,逝去了。
(9)
尖刀山,现在改叫尖刀山森林公园,拔海500多米,在标志性的山顶尖刀形岩石四周,用石头砌了平台,使得尖刀不像尖刀,十分恶俗。而那清水溪的发源小溪,已经干涸了。
我只好在漫山遍野的树林里,去寻找年少时的记忆。
(10)
大年初三,母亲跟着我去庙里上香。
由于怕路途难行,老母亲行走不便,我要找一个好走的地方,最后通过百度地图,选定了慈云寺。
这寺虽是不远,我倒从来没去过。而母亲是在她8岁的时候去过,说来也是60多年前的事了。
原来,这庙子是我外公的母亲去世时,做法事的地方。
我外公一家,也是在抗战时期,从武汉逃来重庆。而这座城市,将那些逃难的人们,纳入怀中。
登上层层台阶,望了庙里的镜中世界,我感慨万千,即做偈一首,名曰《从前慢》:
世人都道从前慢
从前哪有现在慢
岁月催心老容颜
头慢手笨脚杆软
冰雪融化水漫漫
千秋万世过群山
长江留我少年影
我归长江旧家园
群山将我环一抱
我抱群山日月间
烽火流光都熄灭
年年江畔有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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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2 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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