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绍兴县中心医院  魏兴海

让我们重温希波克拉底誓言（转自国家医学考试网）：

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作证，我——希波克拉底发誓：

我愿以自身判断力所及，遵守这一誓约。凡教给我医术的人，我应像尊敬自己的父母一样，尊敬他。作为终身尊重的对象及朋友，授给我医术的恩师一旦发生危急情况，我一定接济他。把恩师的儿女当成我希波克拉底的兄弟姐妹；如果恩师的儿女愿意从医，我一定无条件地传授，更不收取任何费用。对于我所拥有的医术，无论是能以口头表达的还是可书写的，都要传授给我的儿女，传授给恩师的儿女和发誓遵守本誓言的学生；除此三种情况外，不再传给别人。

我愿在我的判断力所及的范围内，尽我的能力，遵守为病人谋利益的道德原则，并杜绝一切堕落及害人的行为。我不得将有害的药品给予他人，也不指导他人服用有害药品，更不答应他人使用有害药物的请求。尤其不施行给妇女堕胎的手术。我志愿以纯洁与神圣的精神终身行医。因我没有治疗结石病的专长，不宜承担此项手术，有需要治疗的，我就将他介绍给治疗结石的专家。

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也无论需诊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对他们我一视同仁，为他们谋幸福是我惟一的目的。我要检点自己的行为举止，不做各种害人的劣行，尤其不做诱奸女病人或病人眷属的缺德事。在治病过程中，凡我所见所闻，不论与行医业务有否直接关系，凡我认为要保密的事项坚决不予泄漏。

我遵守以上誓言，目的在于让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赐给我生命与医术上的无上光荣；一旦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请求天地诸神给我最严厉的惩罚！

然后问下面一些问题，试做解答，或许能激发同道的思考，——思考医学的本质所在，则善莫大焉！

一、 什么是誓言，为什么要宣誓？

　　誓言是古代出师时的宣言，如《书·汤誓》：“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是事关生死、荣誉、爱情、责职的承诺。中国人常常说“对天起誓”，是表示诚信。当下所见，入党要起誓、领结婚证要起誓，都是需要终生信守的承诺。所以，希波克拉底誓言是医生入道的仪式，与美国总统手扶《圣经》宣誓就职一样庄严的事；而不是普通的相互约定的话。《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最后说得很严重“请求天地诸神给我最严厉的惩罚”！另一个半文言的译本更有力曰：“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有类中文俗语“天打雷劈”或“天诛地灭”的意思。这是很严重的。医生入道还有起这样的毒誓？社会公众还有信这样的誓言吗？因为医生的职业关涉到生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是关涉到宗教拯救的职能，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最毒的誓言都是应该的，这是社会公众信任的基础。

二、希波克拉底时代，和为什么希波克拉底是“医学之父”？

医学和人类一样古老。希波克拉底之前有医生，希波克拉底之后也有医生，为何独独希波克拉底称为西方“医学之父”呢？

希波克拉底（古希腊文：Iπποκράτης，约前460年至约前370年），为古希腊伯里克利时代之医师，约生于公元前460年，后世人普遍尊其为医学史上杰出人物之一，与其所身处的时代有关。希波克拉底所处之古希腊时代，医学并不发达，然而他将医学发展成为专业学科，使之与巫术及哲学分离，并创立了希波克拉底学派，对古希腊医学发展贡献良多。医生成为一个普遍的专业，是从希波克拉底开始的；他晚年设坛授徒，总结了“希波克拉底誓言”，确立了医生的专业精神，是医学这个行业的祖师爷，故今人尊称其为“医学之父”。

世人往往将其文集诸位作者的成就、奉行其医学原则的医师及其本人之事迹混淆在一起，故称之为“希波克拉底学派”是恰当的，希波克拉底堪称古医师之典范。存世的《希波克拉底文集》，国内通行赵洪钧等的译本；其所订立之医师誓言，成为后世医师之道德纲领，也是医生安身立命的根本，直至今天。

希波克拉底约卒于公元前370年，享年90岁。

三、希腊医学和自然哲学

古希腊自然哲学，始于公元前6世纪,终止于公元6世纪。

　　希腊哲学的主题是获得关于宇宙万物和万物的必然性或规律性的知识。希腊人最初最主要的哲学研究对象是自然（研究自然的目的是“拯救现象”，为现象提供合理的根据和说明），研究自然的哲学叫做“自然哲学”。希腊人看待自然时，不同于神学家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不是以幻想和想象的方式，而是以理性认识的方式看待自然，他们试图以自然的东西说明自然，这就形成了希腊哲学的早期形态，即“自然哲学”也被称之为“宇宙论”或“宇宙生成论”，其研究的核心问题是宇宙万物的本原和生成演变过程。古希腊自然哲学时期的医学，与《黄帝内经》时期的中国医学是相通的。“理性认识”的传统，是西方哲学和西方医学的源头活水。

古希腊自然哲学学派纷列，著名的如赫拉克利特、毕达哥拉斯、恩贝多克勒都对希波克拉底医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反过来，希腊医学也对古希腊哲学产生影响。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张轩辞有一篇很好的文章《身体的医术和灵魂的医术》发表。关于自然哲学，可以参考任何一部《西方哲学史》或《西方医学史》。

四、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作证

1、医神阿波罗

最俊美的阿波罗

阿波罗被视为司掌文艺之神，主管光明、青春、医药、畜牧、音乐等，是人类的保护神、光明之神、预言之神、迁徙和航海者的保护神、医神以及消灾弥难之神。通常阿波罗作为太阳神为一些人们所接受，但他并不是真正的太阳神，真正的太阳神是赫利俄斯，阿波罗他又被称福玻斯(光亮之意)。”阿波罗是光明之神，在阿波罗身上找不到黑暗，他从不说谎，光明磊落，所以他也称真理之神。

2、医神埃斯克雷彼斯

阿斯克勒庇俄斯

埃斯克雷彼斯，通译作阿斯克勒庇俄斯（ Asclepius Aesculapius）， 希腊神话中的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Ασκληπιος，Asklêpios/Asclepius，「切破」）：医师，阿波罗（Apollo）和塞萨利公主科洛尼斯（Coronis）之子。但是科洛尼斯怀孕时，又爱上了凡人伊斯库斯（Ischys）。愤怒的阿波罗派遣妹妹月亮神阿耳忒弥斯（Artemis）射死了她。在火化时，阿波罗从尸体中救出尚未出生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并交给了贤明的半马人喀戎（Chiron）。客戎将阿斯克勒庇俄斯抚养成人，教他学习医术和狩猎。西方医学的象征蛇杖，即源自埃斯克雷彼斯。

3、天地诸神

古希腊神话系统中所有的神氏，从天神宙斯到冥府中的死神普路托和珀尔塞福涅都见证了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医生入道，能不谨慎吗？不会如老一辈中国内科学家张孝搴教授所言的：“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吗？医神在，保佑我们的职业为人所尊敬；天地诸神在，所有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我们只能尊崇我们内在的道德律。不然，会遭“天打雷劈”的，是这样吗？

五、“愿以自身判断力所及”

《希波克拉底誓言》二次提及“愿以自身判断力所及”，可见是一个很重要的事件。

在后世的康德哲学体系（《判断力批判》）里，“判断力”是一个重要的范畴。“知性”是人类认识过程中把个别的、零碎的感性直观印象和经验进行综合整理，构成科学知识的能力。知性的这种判断过程是运用其自身产生的先验范畴作用于直观经验而产生普遍性和必然性知识的过程。知性颁布“自然的必然性”原理。

　　如说“知性”是以有限的和有条件的事物为对象，那么“理性”则以无限的和无条件的事物为对象。康德认为人的知性的认识作用是有限度的，它只能作用于从现象界所获得的直观经验，而无法企及彼岸世界。所以对于彼岸的物自体是无法从认识上加以证明的，只能作为一种信念，使他们进入道德领域。理性的一个根本标志就是自由，理性本身是一种不受外在因素约束的能力；康德认为判断力，特别是审美判断力能成为联结知识与道德、必然性和自由之间的桥梁。

希波克拉底医学是希腊自然哲学的伴生物，以“理性认识”为指归。因此，所谓“判断力所及”，既是对医学相关者和病家尽最大努力的意愿，也是对医学无奈何、无能为力的托词，同时连接到道德方面的完善和完美。

医生只能做那么多。“我已经尽力了”，这是医生的自慰之语；绍兴民间有谓：“医生医病不医命”，这是对医生的深刻理解和宽容。现代医学神乎其神的话语，或者说，近乎商业广告的“现代迷信”，已经使医患之间的双方尝尽了苦果！

六、“除此三种情况外，不再传给别人”

《希波克拉底誓言》的第一大段，表述医术仅传给自己的儿女，恩师的儿女和发誓遵守此誓约的人。“除此三种情况外，不再传给别人”。这既说明了医学是家传世业的事实，同时也说明了医学职业很高的门槛和很高的道德要求。

中国古代的《曲礼》和《神农本草经》均记有：“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的话，虽然释解歧义，我以为记载的是“世医”的传统和事实。日本丹波（多纪）家族对日本古代医学和汉方医学的贡献，也说明“世医”对医学发展有很大的帮助。中国著名医界领袖吴阶平兄妹4人多出自协和医学院，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也有多人学医。国内著名的“黎氏三兄弟、一门三院士”，都是中国工程院医药与卫生学部院士。老大黎鳌，著名烧伤外科专家；老二黎介寿是全军普通外科研究所所长、著名普通外科专家；老三黎磊石是全军肾脏病研究所所长、著名肾脏病专家。

“世医”的传统，从希波克拉底时代已经确立，中外皆然。但据中国医师协会4次执业状况调查结果，中国医生不愿意子女从医的比例分别为：54.0%、63.0%、62.5%和78.0%，这将导致医生素质的整体性下降，对社会和公众的伤害将持续数代人，数十年！“医不三世、不服其药”，那将无药可服。

七、遵守为病人谋利益的道德原则

《希波克拉底誓言》第二大段，在判断力范围和能力所及，提出了“为病人谋利益的道德原则”。这个利他原则，是医学界和社会达成共识的基础。（《新世纪医学宣言——医师的专业精神》）“利他”原则是很抽象的，它主要源于行业内部的监督和“天地诸神”的监督。后面补充的许多“禁条”，体现了“无害原则”。不施行“妇女堕胎”，是宗教方面的原因和禁忌。

当代的中国人，基本上是无神论者；另一方面，在民间又存在着多神论的信仰。“堕胎”很泛滥，生命被藐视；行业内部的规则，被20年来“以药养医”和“权力分配利益”的潜规则所浸淫；社会结构又处于转型和剧变时期。多重矛盾覆盖在此，医患关系承载了“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看病既贵且难”，天怨人怒，是医生闹的吗？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医者更需要“悲天悯人”的情怀。中国医生拉得出，打得响，在2003年SARS一役表现出色；新医改3年来，医患关系取得了实质性改善。但顶层的设计，应包括归还医生“自由执业”的权利；当下的“多点执业”，在现有体制下并无人响应。

“为病人谋利益的道德原则”，是医学行业独立之初就认识到基本原则，是这个行业存在的理由，也是这个行业的护身符；医学行业自有天意在，从50年代的“全行业公私合营”起，卫生事业就走上了坡脚的道路。因为，医生只能对他面对的个体病人负责，无论何种体制，都不改变一对一服务的基本规则！

八、以纯洁与神圣的精神终身行医

“我志愿以纯洁与神圣的精神终身行医”，这句誓言，表达了医者事业追求的终身性和神圣性。与呵护生命的崇高事业相比，还有更纯洁、神圣的事业吗？这是体现了医者的宗教情怀，也体现了医者对痛苦的躯体、尤其是痛苦的灵魂的救赎功能的。现在，许多医生都会说，“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崇高”，医生也要吃饭、也要养家活口。但是和痛苦的解除及灵魂的救赎相比，个人的委屈又能算什么？问题是，医生的现世保障，在任何时代，都得到了习俗和体制的认可。理论上和事实上，医生都不需要担心吃穿！广东的一位代表，提出了医生收入大约是社会平均收入的5倍的博文，受到了社会的热议；研究一下历史上中国医生的平均收入，就会很有说服力。司马迁的《史记》就有不少记载。心理学上，利他倾向的发生，是以个人的生存保障为基础的。“神圣的事业”，卑微的人格和经济地位，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中都行不通。医卫界应该实现阳光收入，如同我羡慕的一位律师朋友一样，多纳税是光荣的。

懂医而不行医，在希波克拉底时代是不能接受的。他既可能损坏医生的崇高形象，也将损害医业的行规；甚至用其他行业的规则、潜规则损害医疗。当下，从医疗行业改作他行，另行在医疗供应链赢利的不在少数，甚至包括了过气的卫生官员。“终生行医”，想不到也是重要的操守！

九、我没有治疗结石病的专长

希波克拉底说，我没有治疗结石病的专长。像希波克拉底这样博学而年长的医者，在晚年说这样的话，说明治疗结石的专家——外科医生，其实另有起源，而不在希波克拉底学派的范围内。罗马时期的外科医生，还是有许多理发师兼任的，治疗结石的专家也是如此。

学科的分界，有些是起源不同，有些是学派不同，也有些是因为业务需要无法应付而人为划界。在内科领域内，血液科和肿瘤科，德国许多医院迄今还搞在一起；国内有些单位，风湿免疫科和血液科搞在一起；美国霍普金斯医学院的老年科和骨科搞成一个老年学骨科单元；美国还有一家医院将肿瘤科和整形外科搞一起，一次完成手术和整形。我国的专科医师制度刚刚起步，忽然发现全科医生严重缺乏，计划5+3体制，化8年时间培养。天知道，这样的全科医生，能下到哪个公立的基层单位生根发芽呢。

我行医26年，结合自己的本科经历，和2年的研究生课程班体会，——我想，本科阶段不是内、外、妇、儿都学遍吗？只是工作的时候一边倒而已！工作的时候，虽说我在某个专科病房，但我面对的病人不是既有心衰、又有肺部感染，还有老年骨质疏松压缩性骨折吗？医生面对的是有病的人，而不只是病；常听人说，那家医院又闹纠纷，“病医好了，命医没了。”是这样吧？

在县域级别的医院，医院虽然分科越来越多，老实说，专科的水平不会太高；内科医生对内科病大约都会挠摸一点，外科医生也是如此。

回头还说“全科医生”。我以为，这里的概念有二个含义，一是“全科医学”的理念；一是“全科医学”的专业岗位。全科医学的理念，医生都应该有，都应该接受培训，或者考试；全科医学的岗位，则在于行政部门如何去设置。总而言之，全科医学的理念不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中国古代的任何医生，都称得上全科医生，终身服务在社区。县域级别医院里的医生，大多数内科医生，在很长的时间里、和很多时候都承担着全科医生的责职。我的意思，如果行政部门安排了岗位，只要这个岗位有足够的吸引力，他们通过短期的培训就能适应，何必等待8年以后呢！

学科的边界和高墙，都是人为的，不必设得太高。“我没有治疗结石病的专长”，我自然会推荐给治疗结石的专家。问题是，你全科的岗位，有这样的吸引力吗？或者，行政部门设置岗位和门槛，让有资质的医生自由执业吧。

十、对他们我一视同仁，为他们谋幸福是我惟一的目的

对病人一视同仁，是在医生角色的当下，体现的是医生的神性。在现实社会里，人不可能没有差别心；只有在佛教里和上帝面前，或者人格上，人人生而平等！

但医生对病人一视同仁，是医生神性的注视；无论男女、无论尊卑，应一律对待；但在医患之间，人格上并不平等。“为他们谋福利是我唯一的目的”，是医者神性的承诺；既是医者存在的理由，也是医者的护身符。业医者须深潜内心，发现自身神性的光辉。

十一、凡我认为要保密的事项坚决不予泄漏

保密原则，现代发展出身体的隐私权。在古希腊时代，医生依然保有前世的巫师和后世的牧师一样的职能，包括忏悔。病人有义务告知所有的症状、痛苦和想法，医生有义务为了保护病人而为其保密。如一个罪犯来寻求医疗帮助，医生是否应该告密就成了伦理学难题；但从羁押罪犯可以保外就医的惯例看，医生保密应该被认可。医生有义务为其保密，而没有义务告密，因为医务活动的神圣性特征决定的——犯罪是世俗的事务。

当然，法律明确规定报告义务，尤其是传染病报告义务不在保密原则范围。

十二、请求天地诸神给我最严厉的惩罚

我遵守以上誓言，目的在于让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赐给我生命与医术上的无上光荣。医者的成功业务，将获得医神和天地诸神的赐予，获得生命的无上光荣和医术的进步。现在所谓的职业成就感，已将医业和其他普通行业一同对待；医者的光荣是无上的，没有更高，因为他来源于医神和天地诸神。医生理当追求如此高远的理想，天地作证，政府、社会、公众也当如此看待！

一旦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请求天地诸神给我最严厉的惩罚！”——“天地鬼神共殛之！”

医生这个古老的职业，于今发生了严重的挑战。但医学伦理的精神或者说本质，自《希波克拉底誓言》发布以来并没有改变；二战以后的1948年，世界医学会修订为《日内瓦宣言》；2005年，由美国ABIM基金、ACP-ASIM基金和欧洲内科学联盟倡议《新世纪的医师专业精神——医师宣言》；2011年8月，中国医师协会发布《中国医师宣言》。后者提到了“敬畏生命”、“高尚与荣耀”——但是没有“天地鬼神共殛之”的毒誓！

中国医生，现在重新拿《希波克拉底誓言》发誓，让全国人民听见。现在可以吗？

20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