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觉得四十多岁的男人，就像是老头子，而四十多岁的女人就像是老太太。后来到了青年时代，似乎还是这样认为的。我们车间的党支部书记，是个女同志，那年她四十四岁，但我们这帮新入厂的小青年，当面称她为师傅，背后则没有不称她为老太太的。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看着觉得她比我们要老出不少。

过去的人们劳动强度大，很多人，不到五十岁腰就弯了，背也驼了。厂里原来有个工人，在国家经济困难时期被精简下放了，回到了农村。他回去后，生活一直很艰难。到了七十年代，落实文革中的政策，本来他回乡是文革前，但是由于家里实在太困难了，还是跑到厂里要求解决他的问题。他个子本来就不高，但驼背驼得非常厉害。有一次在厂里的浴室，我正在里面换衣服。看到浴室门口门帘一动，却看到一张脸从门帘的下摆处伸了进来，吓了我一跳。就是因为这位老师傅驼背造成他的身躯弯得太厉害了，所以才显得那样恐怖。当然，我没有丝毫不尊重这位老师傅的意思。只是当时由于完全出乎意料，所以才有那样的感受。

年轻时，很少想到自己老了的时候会怎样。因为那时年轻，觉得前面有很多事情还在等着自己，还有很多未知的东西会让自己看到，所以从来没想过年老了以后，自己会怎样。后来，年龄一天天在长，等到了四十岁时，才发现周围的人当中，原来都是比自己年龄大的人要多些，后来发现比自己年轻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原来都被人称为小字辈，后来长成老字辈，先是有小朋友叫叔叔，再后来被年轻人叫成大爷，再后来就被小朋友叫成爷爷。第一次被小朋友叫成爷爷时，其实还不到五十岁。那次真是受到了一点震动，虽然还称不上打击。因为我这人比较皮实，不太敏感，但就是这样，那个震动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入的印象。

四五十岁时，为了加强自己心肺功能的锻炼，天天坚持跑步。有时觉得跑步的强度还不够大，还坚持爬楼梯。从地下二层，即车库那层，一直爬到地上第十一层，一共是十三层。每次是爬着上去，坐电梯下来。因为担心再走下来，会对膝关节不太好。也不知道这样的担心是不是有道理，反正就这样担心过，而且每天爬楼梯都不止爬一遍，有时会连续爬个六七遍或者十遍，或以上。当时觉得自己的体力不错，能够维持很长时间。所以对于自己年纪大了以后，身体会有什么变化，基本是不予考虑的。在外地旅游时，凡是爬山，我都会去，而且爬得比不少年轻人还快，让年轻人说，还是老同志体力好之类的话。

真到了退休之后，发现身体开始有了变化。跑步时和跑步后，膝关节开始不舒服，有点疼。当然不再跑了，就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坐下后，再想站起来，膝关节也没有过去那么溜索了。后来听说，过了六十岁就不再适宜跑步了。为什么不适宜，人家没有说，但我觉得至少对于膝关节，确实是不再适宜跑步了。不能跑了，那就改游泳吧。游了几年，觉得还不错。但后来也还是出了一点问题。颈后的神经管出现水肿，结果造成面神经第三次麻痹，扎了好几个月的针，才算勉强看着不那么别扭了。而且，现在又添了新毛病，不论冬夏，身上都添了畏寒的毛病。游泳馆的水温和气温都是挺高的，一般也不会着凉。但现在就是不想下水，总是想着，水到身上那一个激灵，会让内心畏惧。后来也听说，年纪大的人最好不要下凉水，因为会导致心脑血管方面犯病。

所谓年龄不饶人，所谓人要服老，看来就是这个道理。过去，我不到十二月中旬，都不穿秋裤。毛衣也是到十一月下旬才上身。现在不行了。人们总说，老年人第一位的就是要保暖，所以前好几天，我就穿上了毛背心，还穿过棉坎肩。反正以前看着别的老年人在这个季节穿这些衣物时，自己还有点不屑的时候，现在什么也顾不过来了，自己得先顾上自己再说。

看来，由于老年人都是从年轻人走过来的，所以老年人能够体会年轻人的感受，而反过来，年轻人不可能能够体验老年人的感受，所以年轻人对老年人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偏见的。这也不能怪年轻人，因为这就是自然规律，年轻人怎么做也不可能像老年人理解年轻人那样去理解老年人。所以有些老年人总会因为年轻人有这样那样的缺陷而指责年轻人，我认为这真是没必要的。你指责他也没用，他还是那样。因为他没有那样的经历，也没有那样的体验。我觉得我对年轻人还是很理解的。年轻人说点错话，办点错事，再正常不过。我们年轻时不也都有这样的错误会经常地犯吗？

退休后，忽然有一种解脱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不是对头。原来在尘世中的角色，一下子就感觉像跳出红尘以外一样，就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看现在这个世界一样。这倒不是说别的，是说从过去不曾有过的角度或者眼光来看原来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这种不同其实也带有一种新鲜感。能让人觉得挺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过去看到别人与自己观点不一致时，总希望通过争辩来证明自己的正确。现在早就不认为自己什么都正确了。即使看到别人的观点有明显的不对，也觉得没有必要跟他们争竞，你说了，他们也不会听，不会接受，跟他们置这个气又有什么必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