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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写的回忆:我的学生时代

已有 12032 次阅读 2018-8-27 22:41 |个人分类:往事追忆|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回忆, 学生时代, 南京, 60年代

左起:我的姨妈、二舅、大舅、小舅、舅公公,和中学时代的母亲

    

我的学生时代

   

我生于40年代末的南京,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农历生日是腊月初一。因为生日小,我九虚岁时才上一年级(当时年满7周岁才能上学)。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两个弟弟生病夭折。三年级时由于母亲生病,家里小孩多无人照料,作为长女,我只好休学一年,因此1963年我才小学毕业,算虚岁的话已经十六了。

    

当时我家只有父亲工作,勉强维持温饱。父母认为我没有必要读完小学,想让我去一个街道民办厂工作。那时即使在省城南京,也没有多少家庭(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城市贫民家庭)重视子女的教育。我很不情愿,但觉得能挣钱替父母减轻负担,就答应了。其实我很爱读书,梦想着像我的舅舅那样考上一所名牌大学。

    

离开学校那天,我在家伤心地用削铅笔的小刀,在仅有的半截铅笔上,刻了四个字:“永留纪念”。我想今后再也没有学可上,也没有什么机会再用笔了。

    

这时正巧被父亲看到,“小霞,你还想上学吗?”他问。

我连忙点头说:“当然想了。”

父亲心疼地说:“你还这么小,把小学念完再说吧。”

      

我这才有机会读完小学。我们的学校名叫“务本”小学,当时刚刚成立的南京小红花艺术团,在我校选拔学生加入,我也有幸被选上了。我们欢迎过来南京访问的外宾。那天我们很早就到了中山陵音乐台,等待期间,老师一再叮嘱:如果有人问起你们的生活,一定要满脸幸福地笑着回答,吃得饱穿得暖。快到中午,迎面驶来几辆乌黑的高级轿车,我们见到了尼泊尔的南德拉亲王、王妃和王子,第二天在报纸上看见我们欢迎他们的大幅照片。欢迎仪式结束后,我们每人吃了一大碗盖浇饭,感觉从来没有品尝过如此美味,真希望带回家让全家人分享。我们经常参加演出,站在前排的可以穿上团里的白衬衫和天蓝色背带裙,站在后排的只有白衬衫,而背带连着腰带,从观众席上看起来她们好像也穿着蓝裙子。

        

小学毕业后,我对母亲说想上中学。母亲说:“要上中学的话,你就上五女中,考不上就去厂里上班吧。”小学升初中的考试结束之后,我并不很紧张,也没当一回事,而街坊的许多女生找瞎子算命、老道打卦,预测能否考上。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我欣喜若狂:我又能继续上学了!母亲很开心,对我说:“我们家附近三四条街,五女中一共就录取了4个!好多人想去读都没有考上,你要不去太可惜了。”

  

南京市第五女子中学的地址在莫愁路,紧靠省中医院,以前是美国教会办的学校,原名“明德女子中学”。后来我读过一本《落花生的女儿》,得知在民国时代,国民党许多高级官员的女儿就读过这所中学。我读书的时候,母校是南京重点中学,从初一到高三,一共36个班,每班50几名学生,规模相当大。

    

那年9月1日,在我踏进校门的一瞬间,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涌遍全身。我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入学机会,害怕忽然有一天就不能再上学了。因为我家十分贫困,每学期8元学费被班主任老师减免6元,但我始终不肯交这两元钱,无论班主任怎么催债、叫我到办公室、让我在黑板前面罚站。最后老师无计可施,只好算了。我始终没有也不敢跟父母开口要学费,因为我家真的拿不出这两块钱;要是班主任非让我交这两元学费,我很可能只好辍学了。

  

我总是回忆起那难忘的中学三年。每天早晨,我沿着校园外面长长的围墙走来,头也不抬地匆匆经过校门口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偶尔也会放慢脚步,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然后走进葱郁的林荫大道,整齐洋气的初中教学大楼便印入眼帘。记得开学不久,我走错了教室,因为它们的外观很相似。教室地板全漆成荸荠色,打着一层蜡,明净敞亮的大玻璃窗户,木制窗框和地板一色,非常雅致。我弯下腰用手轻轻抚摸,感受地板的光滑和舒适。教室窗外的院墙上爬满蔷薇,每到花开时节,鲜艳的花朵镶嵌在绿叶丛中,是学校最美的一道风景线。

    

穿过初中教学楼,眼前一片开阔的十字草坪,草坪四周环绕着灌木丛。灌木丛外的三面是同样风格的3到4层的教学楼,最北面是学校大礼堂,礼堂前面一个大操场。有时我漫步在教室外沿着围墙铺设的红砖小道,看见右边的灌木丛里稀疏间杂着几棵栀枝花树,满枝雪白的花朵,散发着沁人的芳香,让我情不自禁地趁着无人的时候,偷偷摘下几朵藏在书包里,回家放在盛满清水的瓷碗里。校园里还有枇杷树和蟠桃树,扁圆的蟠桃中间凝结着一圈薄薄的黑褐色胶汁,口味甘美,传说是专门给王母娘娘祝寿用的,也许很久以前从天上掉下一颗桃核,从此蟠桃传入人间。蜿蜒的长廊上挂着一串串葡萄,有的青绿色,晶莹剔透,像串在一起的翡翠珠,有的深红,仿佛一颗颗玛瑙。我们时常坐在葡萄藤下的长凳上聊天谈心、复习功课。微风吹来,空气里弥漫着惬意的果香,十分诱人,但我们从来没有偷吃过校园的水果。

    

学校最东南的一幢两层楼房是图书馆,走上几层石阶就到了一个小露台,然后是门前走廊。一楼是阅览室,一排排书桌整齐明亮,我经常坐在长长的条凳上阅读书报杂志。室内静悄悄的,只听见翻书的声音,还能闻到油墨的香味。窗外绿树成荫阳光明媚,许多小鸟栖在枝头鸣叫,而后扑扇着翅膀飞走了。二楼藏书丰富,我最喜欢上劳动课去那里整理、修缮书籍,这样我可以尽情翻看感兴趣的图书。

    

三年中学期间,我有机会读了不少当时比较流行的长篇小说,比如国外的《简·爱》、《复活》、《巴黎圣母院》,国内的《青春之歌》、《暴风骤雨》、《林海雪原》,以及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等等。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和《爱情三部曲》,当时被批判的柔石的《早春二月》和欧阳山的《三家巷》。我尤其爱读长达五卷的《三家巷》,里面三家的年轻人,我至今都能如数家珍,一一道出他们的名字和他们之间的家族、恋爱关系。每次从图书馆借到喜爱的书籍,我恨不得连夜把它读完。中午回家吃完饭后,我在上学的路上只顾低头看书,被树撞痛了头。那时年轻精力旺盛,家庭作业很少,我在课堂上就能完成,因此有大量时间阅读。

  

我一直喜爱读书。九十年代初我的子女读大学,但我所在的工作单位因为经营不善倒闭,单靠乡村中学教师的丈夫一个人的收入很难维持生活。我便跑到南京,在街边收购劳保用品转卖,一次被城管抓住要没收我的东西。我跟他们说家境困难,求他们高抬贵手。城管的小头目见我收购的劳保用品里,还夹着一本《红与黑》——那是在南京读书的女儿从学校图书馆借给我看的,便让我带着东西走了,叫我今后要注意。

  

那时下午放学后,有的同学去五台山体育场游泳,有的在学校打篮球、乒乓球,家庭条件好的,她们租一毛钱一个小时的旧自行车骑。但我没有学过这些,至今这些一样也不会,真有点遗憾。每天放学后,我总是急匆匆赶回家帮母亲做家务。在漫长的暑假,我的同学们无论贫富,大多能在家里度过两个来月平静安逸的日子,而我到马路边摆个小摊子卖茶水小吃,每天挣点钱帮助贴补家庭费用,心里很高兴,没人光顾的时候,还可以读小说。但有时被同学撞见,或是长期在烈日下暴晒变得黝黑的皮肤,都让我有点自卑。

    

让我恢复自信的是开学后的考试。数学老师喜欢小测验,每次讲完新单元的例题后,立即发一张纸的试卷,我总能得到好成绩。语文、数学和外语是主科,每次期中、期末考试,我的成绩都能排进班级前十。我当过历史课代表,帮老师拿教材、送作业本。当时一位年轻的女教师讲社会发展史,说女人要享有和男子平等的社会地位,首先一定要有足够的经济地位,要自尊、自力、自强,我非常认同。在生物课上我们解剖过麻醉的实验小白兔,看见它体内的器官组合精巧,小小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我们观察过鸡蛋的三个星期孵化过程,老师从动物生殖讲到人类繁衍,带我们参观学校里浸在福尔马林液里的男女人体标本。

    

我们去阶梯教室学音乐,老师教我们识谱、唱歌,记得有一首歌的歌词是:“……我是一个黒孩子,我的祖国在黒非洲,黑夜沉沉不到头,西方的老爷们骑在我们的脖子上,强盗霸占了黒非洲……”,还有《三面红旗万岁》等。而我们女生私下聚在一起,喜欢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等苏联歌曲,当时中苏对抗剑拔弩张,苏修是我们的第二号敌人(头号敌人是美帝),这些歌曲已经被禁了。

    

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约好,晚上跑到学校看电视。学校只有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围着好多人,在看故事片《上甘岭》。那时电视没有广告,但节目少得可怜,老电影放完后,屏幕很快只剩雪花一片。我们从学校出来,明月升起,皎洁的月光让昏黄的街灯黯然失色,宽阔的马路上车辆和行人稀少,我们听得见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满地树影婆娑。

    

同学到家后,我过街左拐,走过朝天宫,我家便近在眼前。朝天宫重建于明朝,是朱元璋改的名字,意为“朝见天子的宫殿”。这个古建筑群有三面高高的里外都是深红色的宫墙,围成一个巨大的广场。东西两面墙上各开三扇门,两边稍小,供人步行,中间的大门又高又宽,通行机动车辆。秦淮河紧靠着朝天宫的南墙,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浅戏,倒映着两岸垂柳,清明前后我们折下细长柔嫩的柳枝编成柳帽,戴在头上,仿佛电影里的解放军侦察兵。朝天宫的正殿坐北朝南气势雄伟,古色古香富丽堂皇,在银色的月光中真切又朦胧,庄严又飘渺,宛若天外世界。儿时我带着弟弟妹妹常在这里玩耍,爬上十几层高高的台阶才到正门。那些又长又高的台阶,两边嵌着青石浮雕,是我们的滑梯,两个弟弟特别喜欢,开心地大声呼啸着爬上滑下。初中毕业两年后,我下放到江南农村(很快我的全家下放到苏北农村),之后虽然多次回宁,却再也没有进过一次朝天宫。

  

我们初中班上有五十几位同学,毕业后很少再次见到,尤其在我下放到祖父母的老家镇江东乡农村(石桥)之后。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一些同学的姓名和相貌,以及特征和绰号,不知她们毕业后,在那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八十年代初,有一次过年之后,我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从南京探亲回家,在火车上巧遇一位初中同班同学。她是列车乘务员,一见我面当时就认了出来,又惊又喜,带我们到值班室坐,端茶倒水,和我一路谈到镇江。

    

在我毕业前夕,全国的形势风云突变,让我非常困惑,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却无力改变任何事情。我和同学们互道珍重,互换一寸的黑白照片。我还和两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合影。在那张无比珍贵却不知在何时何地失落的相片里,我扎着两根长长的辫子,睁着大大的眼睛,脸颊洋溢着青春灿烂的笑容,站在她俩的后排中间。岁月如刀,经历了数十年的坎坷之后,我被它的利刃砍得面目全非。

    

但后来很多同学把送给我的相片索要回去,因为我没有参加运动,既不去斗走资派,也不到上海、北京串联,而是大干“投机倒把”:贩卖玉米、鳝鱼、牙枣、赤豆糊糊,夏天卖西瓜,冬天炸萝卜丝饼。我多次遇见学校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赶紧躲避,有一次被班主任在苍巷撞见。老师劈头盖脸地批评我思想非常落后,辜负了如此大好的革命形势。我低着头一声不吭,心想全国的革命形势再好,我家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没有人管我毕业后的工作,只好心惊胆战地做点小生意糊口。

  

我在中学期间一直帮做小生意养家的奶奶接送货物。记得许多次冬天凌晨三点多种,我就从睡梦里爬起来,穿上衣服,送奶奶过江去乘到安徽全椒的长途汽车。奶奶贩卖的商品包括活鸡活鸭,但过江每次每人只能带三只,多带就会被没收,所以我要跟着她。我们祖孙二人肩背手提,沿着小巷朝大马路走。那些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天还没有亮,人们都睡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空荡荡的小巷大街阒然无声,只有我们俩单调而沉重的脚步。到了公交站,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掏出书本在路灯下看,或者背英语单词,直到看见远处连着电车的电线晃动,知道车要来了,才收起书本。售票员打开车灯、车门,我和奶奶拎着大包小包上了车。头班车几乎是空的。我们买完车票之后,售票员立刻关了车上的灯,只剩驾驶室有点光亮,车灯笔直地照向前方。我们到了又脏又乱的长途车站,我排队买到车票,送奶奶挤上车,然后便回城,在路上买一块烧饼,边啃边去学校上课。

  

晚上我去江边码头接奶奶回家。记得有一次奶奶没有买到车票,也没有办法和我联系。我一个人站在岸边发愁:我没有足够的回家路费,要等奶奶给我钱买票。这时走来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看上去像是码头工作人员,大声问我:“天这么晚了,你这丫头一个人站在江边干嘛?!”我如实相告,他便带着我进了闸口,让我坐船回城。我非常感激,朝他笑笑,连句感谢的话都忘记说了。进城之后我挤上一辆公交车顺利地回到家。

  

我的学生时代在文革来临之时结束,从此再也没有走进课堂。19年后我送女儿到大港中学读初中。走进校园,看见那么多年轻的面孔,我便回忆起自己的中学时代,回忆起那异常艰苦而又非常充实愉快的三年。我知道,女儿比我幸运,她一定会实现我在学生时代的梦想。

    

2017年9月写于石桥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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