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 让我成为你那样的人

肖海

你走的很匆忙，甚至没有留一点时间和亲人们道别，一如你从不拖泥带水的干脆和随遇而安的豁达。深秋的子夜，我坐在阳台上遥望着满天繁星，后院的桂花袭来阵阵浓香。记得父亲讲过，上天给逝去的人七七四十九天，让他重走一遍阳间的路。把所有脚印都收回来，便可以安心走过奈何桥，坦然喝下孟婆汤。今天是满七的日子，重拾脚印的你，是否会在奈何桥上回望人世间？

认识你始于姥姥的一句话。22年前的暑假，我和妻借出差机会去青岛拜访姥姥和舅舅们。妻在外面帮姥姥凉衣服，无意间听姥姥说：“小明啊，你找了一个和你爸一样的人。”从青岛回来后，我受命去机场接你。在机场出口惴惴不安地握住了你的手，我惊讶于你的瘦，更舒心于你慈善的笑容。第二天凌晨，我走进你下榻的专家楼。房间里传来阵阵鼾声，平和舒缓如夏日天空淡云飘过，把我心中的紧张荡涤得无影无踪。在天津照相机厂，你和总工探讨着105镜头的详细指标和加工细节，而我只是在旁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那一刻我期望，让我成为你那样有学问的人。

22年前的寒假，我和妻第一次回家。你看着我被逼无奈戴上袖套时不情愿的表情，微微地抬起你的双手，展示你那双戴洗得发白的袖套。当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回答着询问，你却“不经意”地聊起专业界的名人典故，让话题转入轻松。离家返校的那天，你把托人订好的卧铺车票交给我们，淡淡地叮嘱一句路上注意安全。那一刻我期望，让我成为你那样善良、宽容的人。

再次见面是21年前的北京。我们一起走在深秋的午后，听你说着当年的轶事：一饮而尽的爱情宣言酒、五七干校的养猪比赛和卤猪头、认赌服输后脸上贴满的拱猪纸条。我和妻提出要去尝尝麦当劳的美味，你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品尝垃圾食物的行列。以至于N年后在美国吃麦当劳时，我们还能共同回忆当初那乡下人进城的新鲜。现在我翻着手机里的相片，看着你和外孙惬意地倚在沙发上，你漫溢着慈爱的眼神。那一刻我期望，让我成为你那样有爱的人。

19年前初上博士，在导师的鼓励和教导下，我尝试着写了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翻遍教科书，觉得还是你当年的激光量块干涉仪思路最好。未曾想初生牛犊竟然中了基金！暑假回家向你汇报，你以当年走过的弯路为佐证、把整个系统详细复盘。那一刻我期望，让我成为你那样注重细节的人。

12年前的夏日，我们走在纽约街头，心有余而力不足地仰望着高高的世贸大厦。看着疲惫的你和岳母，我说：“反正这里离家不远，有的是机会再来。”何曾想以后再也没机会了。那年的九月，我们一家到海边度假。911的来临使我们失去了游历华盛顿的机会，也让你们不得不提前回国。后来说起那些被迫搁浅的旅游计划，你似乎并没有多少遗憾。听着你兴致勃勃地回忆起新泽西的中餐、海边抓螃蟹的乐趣、以及纽约地铁的破落，那一刻我期望，让我成为你那样豁达的人。

10年前初上讲台的我为了备课，在你的书房里寻找着当年的教科书。无意间看到书柜里你一摞摞的获奖证书。那些大红印章让我羡慕不已，更懂得那些印章下面盖着的，是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奋斗。和你聊起当年的科研项目，你如数家珍；问起当中的细节，你细数创新，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当我感叹于你为何在95年申报院士失利后不再问津，你只是淡淡地一句：“身体要紧！”那一刻我期望，让我成为你那样睿智的人。

这些年回成都看望二老，你总会谈起附近的美食，让我吃货的本性暴露无遗、狂咽口水。当我们漫步在府南河边，听你细说着成都这些年的变迁，聊着豆豆的小学、猛追湾的游泳馆、开了又关了的餐馆、对老年人免费的公园、装了空调的公共汽车、评为十佳卫生城市的成都、以及马上就要开通的地铁。望着你兴致勃勃的神态，听 着你广味十足的普通话，那一刻我期望，让我成为你那样热爱生活的人。

今年三月，我们一起来到龙泉琵琶沟。看着你坐在藤椅上悠闲地享受着午后的阳光，我祈祷时光停止在那一刻。在你下台阶的时候，我注意到你脚步的蹒跚和那双穿了快十年的鞋、以及那顶戴了十几年的帽子。回来后，妻和我专程去了专卖店，给你挑了一双新鞋。七月份回去的时候，我只是把鞋和袜寄往成都，未曾想错过了再见你一面。而现在，我胡乱地敲打着键盘，想说些什么，却词不达意。这一刻我期望，让我成为你那样淳朴干净的人！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岳父 - 一个淳朴干净的老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