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重要的历史文件

——读传达和贯彻“圣旨”的告示有感

过去，三百六十行都有自己各自尊崇的祖师爷或者神祇。梨园行（戏曲行）的祖师神是老郎，大多数人认为就是唐明皇。苏州有个老郎庙，就是旧时梨园行供奉他们祖师神的地方。庙里有22方从清雍正十二年(1734)至民国初年所立石碑，是研究中国戏曲史的重要文献。当然，现在这些石碑已经被革命，不知所踪，但是，幸运的是由于它有名气，有前贤早就把它们都拓了下来，所以人们如今还能够知道这些碑文是些什么。

其中有一块碑是清嘉庆三年（1798年）江苏巡抚“传达和贯彻关于禁止‘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的谕旨’的告示”，即《钦奉谕旨给示碑》，如今根据拓本，翻刻上石，陈列在位于苏州平江路的横巷中张家巷的“中国昆曲博物馆”内。这是一方很有价值、也很有趣的石碑，值得向大家介绍。

我把碑文分为三节。第一节最简单，就一句话：“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巡抚江宁等处地方事务费   为晓谕事”。前面的“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巡抚江宁等处地方事务”都是出告示的这位大老爷的官职，说简单点也就是“江苏巡抚”。

按清制，巡抚是一个省的最高行政长官，但是，总是挂着“兵部侍郎”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两个中央大官的名号，“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巡抚江宁等处地方事务”是这位大官真正的职责，“总理”、“提督”和“巡抚”在这里都作动词解。也就是说，他要“总理粮储”，还要“提督军务”，还要“巡抚江宁等处地方事务”，这三项加起来就是一个“江苏巡抚”，驻苏州。其衙门就在如今苏州中学北面的书院巷，现在的“苏州卫生学校”，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

 “费”是大老爷的姓，按规矩，告示上都只说出告示的老爷的姓，决不说名字的。大老爷的名字是“官讳”，讳就是忌讳，一般人不能说的，只有“尊长”（如皇帝和父母等）才可以说。如今我们称王部长、张处长之类的，不带他们的名字，应当还是这个遗风。

大老爷的姓底下空一格，然后是：“为晓谕事”，这是告诉大家出这个告示的目的，是“晓谕”。

以上这第一句是所有告示的固定格式：“出告示者的官职全称和姓氏、为何事”。

下面就是告示的正文了。这里先传达皇帝的“谕旨”：

“照得钦奉谕旨：元明以来，流传剧本皆系昆弋两腔，已非古乐正音，但其节奏腔调，犹有五音遗意，即扮演故事，亦有谈忠说孝，尚足以观感劝惩。乃近日倡有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声音既属淫靡，其所扮演者，非挟邪媟亵即怪诞悖乱之事，于风俗人心殊有关系。此等腔调，虽起自秦、皖，而各处辗转流传竞相仿效。即苏州、扬州向习昆腔，近有厌旧喜新，皆以乱弹等腔为新奇可喜，转将素习昆腔抛弃。流风日下，不可不严行禁止。嗣后除昆弋两腔仍照旧准其演唱，其外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概不准再行唱演。所有京城地方，着交和珅严查饬禁，并着传谕江苏、安徽巡抚、苏州织造、两淮盐政一体严行查禁。如再有仍前唱演者，惟该巡抚、盐政、织造是问。钦此。”

其中“昆弋两腔”，昆、江苏昆山，弋、江西弋阳，昆弋两腔指昆山腔（即昆曲）和弋阳腔（也是南戏的一种）。“乱弹、梆子、弦索、秦腔”均为其他地方戏曲，而且谕旨说得清楚：“起自秦、皖”，乾隆末年进京的徽班就在此列。大抵昆弋两腔较为传统，由文人写词，伴奏乐器有笛子等，曲调和文辞较为文雅。而乱弹等其他地方戏曲多为文化程度不高的艺人写词，伴奏乐器较为丰富，粗旷，适合于公众场合演出（从乱弹、梆子、弦索这些名词也可见一斑）。

朝廷禁止演出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理由是“于风俗人心殊有关系”，这就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了，所以态度很是严厉。这个谕旨首先是发给和绅的。责任也很明确，京城由和珅负责，地方由江苏、安徽巡抚、苏州织造、两淮盐政等长官负责。那真是要求“一把手亲自抓”。这对于这些官员的压力应当是很大的。

底下一段便是江苏巡抚采取的措施了：

“钦遵，查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淫靡媟亵，怪诞不经，最为风俗人心之害。今钦奉谕旨，饬禁森严，即应先今民间概行摈弃，不复演唱，则此种戏班无技可施，庶不致辗转流传竞相仿效。除行司转饬查禁，如系外来之班，谕令作速回籍，毋许在境逗留，其原系本省之班，如能改习昆弋两腔，仍准演唱外，合亟出示晓谕。为此，示仰阖属军民人等及各戏馆知悉。嗣后民间演唱戏剧，止许扮演昆弋两腔，其有演乱弹等戏者，定将演戏之家及在班人等，均照违制律一体治罪，断不宽宥，各宜凛遵勿违。此示。嘉庆三年三月初四示。”

措施也很简单，首先，“谕旨”要传达到 “阖属（全部）军民人等及各戏馆”，“民间概行摈弃，不复演唱”，使“此种戏班无技可施”。对于演出乱弹等戏的“外来之班”要赶回原籍（这条措施只是“江苏省的土政策”），本地的戏班，则“如能改习昆弋两腔，仍准演唱”。如有违反者，“定将演戏之家及在班人等，均照违制律一体治罪，断不宽宥”。

显然，作为一个文件，最有意义的是中间那一段“谕旨”。它表明了皇帝和中央政府的态度。

对于这个文件的意义，如今似乎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一般人只是认为，这是政府对昆曲的支持，并且表明，即使得到了政府的支持，昆曲仍然免不了衰落的命运。

我认为，这是中国戏曲史上一个极重要的文件，它对于京剧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需要看一下时代背景，乾隆末年正是“徽班进京”，京城戏台“花雅之争”的时候。所谓“花部”，主要就是谕旨中所说的“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人们常常以乱弹来代表，而“雅部”则是“昆弋两腔”^（注）。由于“乱弹”等戏音乐活泼，语言通俗，更被大众所欢迎，从而压倒了以昆曲为代表的雅部。也正因为乱弹等花部诸戏在京城等地大为兴盛，而“淫靡媟亵，怪诞不经，最为风俗人心之害”，引起了最高统治者的不安，才有了嘉庆三年这道谕旨。

有了这道谕旨，会有什么后果呢？虽然历史记载的缺乏，我们可以推断，至少在一个不很短的时间内，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在京城是无法上演了，这对于进京的徽班无疑是绝大的打击。谕旨上明确了“和珅”的责任，和珅虽然贪污腐化，却并不昏庸，在嘉庆帝刚登基不久的时候，他绝不可能在对待唱戏这样的小问题上去与嘉庆帝唱反调，而应当积极执行才对。但是，进京的戏班子还是要吃饭，怎么办？可能的办法只有一条——改演昆弋两腔。

让乱弹等戏即进京的徽班改演昆曲，而乱弹的腔调又受人欢迎，结果是可以想象的，那就是“杂交”。昆曲严格的程式、优美的舞蹈、演唱与舞蹈（武术）的巧妙结合等特点被乱弹等戏所吸收，一开始名义上可能还带着“昆弋两腔”的“帽子”，随着时间的推移，禁令的松弛，那么，一个新的剧种也就诞生了，那就是京剧。京剧就是吸收了昆曲和乱弹各剧种的长处，显示出其“杂种优势”。经过这样的过程之后，昆曲的好东西已经被京剧所吸收，还有什么能力与京剧抗争？只能由京剧完全占领了舞台。（当然，当时并没有京剧这个名称，只是称“戏”，“京戏”也应当是外地人对它的称呼，至于“京剧”这个名称的流行，似乎是新文化运动以后的事情了。）

嘉庆帝的这个谕旨，它的宗旨只是禁止乱弹等淫祠野曲，以正风化，可是，实际上却起到了促进（某种程度上是逼迫）乱弹等地方声腔剧种得以与昆弋两腔混合，取长补短，从而形成京剧这样一个新的优秀剧种的作用。如果没有这个文件带来的各种措施，考虑到各剧种内部的保守思想和习惯，不一定使得这种取长补短的混合来得这样迅速和彻底。这虽然不是谕旨的本意，但是却起到了这样的作用。所以，这个谕旨应当是中国戏曲史上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历史文件，对此我们应当有足够的认识。

注： 许多人根据清·李斗《扬州船舫录》把弋阳腔归入乱弹之中，这并不确切。在此谕旨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乱弹是被禁的，弋阳腔是允许演唱的。实际上，弋阳腔与昆山腔确实有更多的共同的，它们都是南曲，演唱的剧目也多为文人撰写的传奇。而以乱弹等演唱曲调与昆弋两腔相差较大，剧目多为民间小戏。

附碑文：《钦奉谕旨给示碑》

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巡抚江宁等处地方事务费   为晓谕事。

照得钦奉谕旨：元明以来，流传剧本皆系昆弋两腔，已非古乐正音，但其节奏腔调，犹有五音遗意，即扮演故事，亦有谈忠说孝，尚足以观感劝惩。乃近日倡有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声音既属淫靡，其所扮演者，非挟邪媟亵即怪诞悖乱之事，于风俗人心殊有关系。此等腔调，虽起自秦、皖，而各处辗转流传竞相仿效。即苏州、扬州向习昆腔，近有厌旧喜新，皆以乱弹等腔为新奇可喜，转将素习昆腔抛弃。流风日下，不可不严行禁止。嗣后除昆弋两腔仍照旧准其演唱，其外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概不准再行唱演。所有京城地方，着交和珅严查饬禁，并着传谕江苏、安徽巡抚、苏州织造、两淮盐政一体严行查禁。如再有仍前唱演者，惟该巡抚盐政织造是问。钦此。

   钦遵，查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淫靡媟亵，怪诞不经，最为风俗人心之害。今钦奉谕旨，饬禁森严，即应先今民间概行摈弃，不复演唱，则此种戏班无技可施，庶不致辗转流传竞相仿效。除行司转饬查禁，如系外来之班，谕令作速回籍，毋许在境逗留，其原系本省之班，如能改习昆弋两腔，仍准演唱外，合亟出示晓谕。为此，示仰阖属军民人等及各戏馆知悉。嗣后民间演唱戏剧，止许扮演昆弋两腔，其有演乱弹等戏者，定将演戏之家及在班人等，均照违制律一体治罪，断不宽宥，各宜凛遵勿违。特示。
嘉庆三年三月初四示。

合郡梨园：建兴、建恒、建安、建礼、吉祥、建永、建新、建仁、如意、建福、建泰、建义、建隆、建升、建宁、建智、永安、八音、长庆各会公立。
董事金玉成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