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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弹是曲艺,京剧是戏曲。戏曲和曲艺是同一个祖先的后代,这个祖先就是所谓优,或者说俳优。据《说文解字》:优(優),饶也,一曰倡也。饶,饱也。倡,乐(yue)也。人吃饱了,就优闲(后来写为悠闲),优哉游哉,说说闲话,唱唱歌。说说笑笑,使人开心,唱歌跳舞,悦人耳目。有人有此天赋,比别人说得好,唱得好。专门从事此事的人就称优,或倡(后来写为娼)。君王爱享受,不但是物质上的,更要有精神上的,于是就养了一批优倡。
优倡们说闲话、说笑话、唱歌,往往有其内容,或真人真事,或真人假事,或假人真事,或假人假事,反正有人有事。让俳优(或称倡优、优伶等等)们演起这些人或事,大家觉得很高兴,有时还有点教育作用,寓教于乐。例如,当年刘备手下有许慈和胡潜两个文人,互不服气,经常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于是,刘玄德“群僚大会,使倡家假为二子之容,效其讼阋之状,酒酣乐作,以为嬉戏”(三国志·许慈传)。如果倡家把它作为保留节目,以后再演,那就应当算是戏剧了。所谓参军戏之类的原始形式的戏剧,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
有故事情节的戏剧一定会向两个方向上发展。一个是大,演员更多,从两个到三个、到四个、五个,以至更多。伴奏的音乐也越来越丰富,以至有专门的伴奏者,甚至伴奏乐队。说、演、唱、舞俱全,这就是戏曲。京剧大概就是中国戏曲发展至今的最完美的形式。现在有人还要用交响乐队去给京剧伴奏,好听当然是好听了,可是,真要这样做,有几个人能够听得起?如果没有政府或有钱人的资助,艺人们当然没有办法靠这样的艺术生活下去。因此,在自然即市场的条件下,戏曲无法无穷尽地为美而扩张。
有故事情节的戏剧的另一个发展方向便是小,小到一个或两个人说唱戏曲,许多曲艺例如弹词,便是这样。这一两个人,既是演员,又是伴奏员。所有角色,生旦浄末丑,都是他们。戏曲的几乎所有表演手法,甚至很多程式,在弹词中都能找到。由于只有一两个演员,演出成本从而观赏成本就很低。这样,就能够得到极大程度的普及。也正由于演出和观赏成本底,可以形成极其细腻的艺术,叙述故事情节、揣摩人物心情都极其细腻。就像京剧在戏曲中的地位一样,在所有的说唱故事的曲艺形式中,苏州弹词在艺术上无疑是最好的,好到空前恐怕也是绝后的。
戏曲和曲艺的最大受众是市民或接近于市民的富裕农民。所以,戏曲、曲艺的兴盛总在市民社会的繁荣之处,在宋代的汴京和临安,在明清的北京、苏州以及后起的上海和天津。而它的最高峰也是最后的兴盛时期,在20世纪20-40年代,北方的京津和南方的上海。
京剧的情况大家都已熟悉,谭、余、马、麒、高、言、奚,梅、尚、荀、程、张,郝、金、裘,叶,李(多奎)等目前流行于世的老生、正旦、花脸、小生、老旦诸流派,差不多都形成和盛行与这个时期。此后至今的大半个世纪基本上没有新的流派。这里毋庸多言。
评弹是一个解放以后才有的名词,是评话和弹词的合称。民间过去统称之说书,称评话为大书,弹词为小书,称评弹艺人为说书先生。苏州评弹的历史悠久,在乾隆时代已颇为流行。在乾隆四十一年,就成立了行会组织“光裕会所”(后改称光裕社)。但是,有意思的是,与京剧一样,评弹的最兴盛时期,也在20世纪20-40年代。
在这个时期,评弹界流派纷呈。与京剧不同,其流派主要体现在唱腔的曲调上,所以,京剧称某派,评弹则称某调。由于评话没有唱,其表演手法比弹词单调,所以一般人所谓评弹的流派指的是弹词的流派。虽然评弹的曲调与京剧不同,但是其艺术风格还是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如果把弹词的各个流派(各调)与京剧流派(各派)作比较,也是一桩有趣的事情。比如,蒋月泉调(蒋调)是现代弹词最流行的唱腔之一,其旋律婉转、韵味醇厚,我认为可以与京剧中余叔岩、杨宝森派相比。评弹另一个最流行的唱腔薛筱卿调(薛调)刚劲清脆、爽朗利落,则可比之京剧的谭派。柔和婉约的徐丽仙调不妨比之以程派。委婉轻巧的杨振雄调与言派也有几分相像。而张鉴庭张调则活脱脱一个麒派。有意思的是,有些流派因个人天赋特殊而形成,而命运亦相似,如刚劲磅礴的朱雪琴调可与尙派相比,高亢劲拔的夏荷生调亦可比高庆奎派,而后人或难以有此天赋,朱、尙、夏、高均后继乏人。但是,苏州弹词毕竟是南方的曲艺,像徐云志调的软如“糯米”、周玉泉调的飘逸恬静、严雪亭调的行云流水亲切如话、侯莉君调的哀怨如哭等等,就难以与京剧中某一流派的风格硬性加以对应。
与北方的曲艺如大鼓书等相比,评弹的生存基础要好得多。北方的戏曲、曲艺最发达之处在京津两处,而京津周边地区的经济、文化并不发达。评弹的中心在上海,其西北有苏锡常,其西南有杭嘉湖,在那里,每一个乡镇的近几百年来的繁华程度都不差于京津周边的县城。京津是两个点,江浙沪是一大片。评弹艺人中第一等的主要在上海,来回于苏锡常、杭嘉湖;次一等的立足于中等城市,在各县城及较大的乡镇间穿梭;而更多的艺人则在广大乡镇跑码头。据统计,仅上海市范围内,1950年有大小书场达500家之多,到50年代末尚有370家。估计苏南的苏锡常、浙北的杭嘉湖在数量级上都应当与此相似,因而那时书场的总数当有一两千家。这是一个极大的空间,艺人们在那里驰骋、努力、竞争。据我所知,当时一个第一流的评弹艺人的收入,是城市普通职员的数十乃至上百倍。
20世纪的50年代对于评弹和京剧都是一个转折,与农业、工业一样,艺人们“合作化”了,或者“国营”了。艺术本来是极其个性化的东西,所谓某派、某调都是个人天赋和努力的结果,当然,别人的指导、帮助决不可少,但最终仍归于个人。大锅饭一煮,就再也没有新的流派创造。某派、某调到此画上了句号。虽然评弹设置了评弹学校,京剧有了戏曲学院,却没有了发展的动力。
如今,戏曲、曲艺都处在危机之中,台下欣赏京剧的人、特别是听评弹的人基本上一片白发。与已经消亡或基本上接近消亡的许多戏曲和曲艺相比,京剧和评弹还是幸运的。由于国家的大力支持,京剧似乎还有表面上的繁荣。评弹由于有历史上留下的广泛群众基础,虽然在苦苦挣扎之中,毕竟还存在。但是,评弹的根基正在消亡,成长于六、七十年代的中年人懂得欣赏评弹的人已经不多(因为那时只有样板戏,没有评弹),他们的子女,现在的小学生,在家里都开始讲普通话了,你还能指望他们能欣赏以苏州话为基础的评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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