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汞的合金称汞齐说起

众所周知，汞是一种金属元素，原子序数80，元素符Hg。在常温下为液体，又有银白色的光泽，所以俗称水银。

在所有的主要金属元素中，汞是唯一的在常温下即为液体的金属。也正因为汞是液体，所以它能够把其他金属“溶解”在它中间，形成汞的金属“溶液”，实际上就是合金，被称为汞齐。例如，金、银、锌、钠、钾等金属元素，都容易与汞形成汞齐。含金的称金汞齐，含银的称银汞齐，含钠的称钠汞齐等等。

如果汞多，其他金属少，则汞齐呈液态；随着汞量的相对减少，汞齐就成为固态。

把汞与金属生成汞齐的方法是很有用处的。对于像金这样的“贵金属”，虽然因为化学性质的不活泼，可以以单质形态存在，但是却非常分散。也就是说，金子的颗粒很小。这时候，就可以把这些矿物与水、汞放在一起磨细，在磨细的过程中，金与汞生成金汞齐，液态汞容易聚在一起，金汞齐也是如此。这样就容易收集起来，再加热蒸馏，把汞变成汞蒸汽蒸出来，剩下的就是金子了。这是曾经常用的一种方法。

又如，像钠、钾这样的金属，化学性质是非常活泼的，常温下与空气接触就容易氧化、燃烧、爆炸，非常危险。把他们制成钠汞齐、钾汞齐，性质就温和多了，可以作为催化剂或还原剂而用于多种化学反应。

问题是，我们一般的化学教科书上都告诉我们，汞与金属生成合金称为汞齐，但是为什么称为汞齐？这里的齐是什么意思？我们的教科书好像都没有说起过。

在化学元素周期表上那么多金属元素，他们的名称绝大多数都是翻译过来的。如钠，是拉丁文Natrium的音译，铂是Platinum的音译，铀是Uranium的音译，如此等等。而有几个金属元素是我们古代中国就知道的，它们是金、银、铜、铁、锡、铅和汞。把合金称为齐，也是我们古代非常古老的一种用法，并不是外语的翻译。

为了更详细地说明这个作为合金的“齐”，我们不妨从头说起。

齐是齊的简化字。最早的齐字，如甲骨文，就画三个像箭头一样的符号，以后，又在下面添上了两横，篆字又在两横的边上添了两竖，楷化后就成了齊字的模样。

这三个箭头样的符号，《说文解字》说是小麦，小麦穗子长得平齐，所以齐字的意思是平齐。平平整整，整整齐齐。这是古人主流的观点。

也有人说，那是三个是弓箭的箭头，东夷人善用弓箭（你看东夷的夷字，就是人背着弓箭），所以东夷人生活的那个地方就称齐。周武王打败了商人，把姜太公封在靠近东夷人的被称为齐的地方，那就是齐国。

那三个到底是麦穗还是箭头，或者说到底是先有齐整的齐，还是先有齐这个地方，专家们也有争论。但是，不管怎样，反正齐字有平齐的意思，古代也有齐这个地方，我现在待的地方也正是古代的齐地。

齐是整齐、平齐的意思。我们一般都喜欢整齐，不喜欢参差不齐，排队时先喊向右看齐。看见比自己好的，也应当向他学习，争取与他做得一样好，叫做见贤思齐。

引申一点，成为一样、同样、同时、一起，都是齐。一样的有名，称齐名；为同样的目标一起努力，称齐心协力；同时一起高呼，称齐声高呼；同时一起以相同的步伐走，称齐步走。

由同样、一起，可引申到完全、完成。如齐全，齐备。人都到了，称人都齐了。工作完成了，北方口语称“活齐了”。

不过，真正的完好、完备并不一定是所有的组分都相同。要各种成分都相互协调、和谐，这才是齐。在这个意义上，齐就是要调和。

例如，烹饪，要做到五味调和，各种调料要按照一定的比例才好，这就是齐。

把食物调齐的是调料。所以，齐可以引申为调和，称齐和。作为名词，就是调料。《礼记•少仪》中规定在正规场合对食物调味，要把食羮放在左手上，用右手取盐梅之类的调味品调和（“凡齐，执之以右，居之以左”）。

对于药物，也要把各种药材调剂好。如《韩非子•定法》中说：“夫匠者手巧也，而医者齐药也（木匠要手巧，医生要调剂好药材）”。

在这个意义上，齐字读ji4，后来专门造了一个字：剂。现在我们还常常用调剂、药剂、剂量这些词。

中国的传统药方都是讲各种药材的用量的，如麻黄三钱、桂枝二钱、杏仁三钱、甘草一钱。这就是方齐，后来写作方剂。

古人制造金属制品，也知道需要放入不同的金属，不同金属的含量也要有一点的比例，这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合金，古人也说齐。

在《周礼•考工记•辀人》中说起过这些合金，而且给出了不同比例合金的用途：“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参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

钟鼎之齐，就是用于铸造钟鼎的合金。斧斤之齐就是用于制造斧子的合金。同样，戈戟之齐是造戈戟的，大刃之齐是造刀剑的，削杀矢之齐是造箭矢的，鉴燧之齐是造铜镜的。

在传统经典中，如果没有特别指明，金一般都是指铜。这里的齐就是合金，具体地说，就是铜与锡的合金——青铜。这里给出了铜锡合金的六个“配方”及它们的用途。

同样，汞齐就是汞合金，其中齐字的意思也就是合金。从上面的叙述可以看到，这是一个极古老的用法。在现代汉语中，汞齐中齐字这样的用法可能是“硕果仅存”了。

这里的齐，读音也应当是ji4。但是，现在的化学教师一般都读成qi2。在《周礼》上，东汉的大学者郑玄指出其读音是“才细反”（相当于现在的剂的读法），《国语辞典》在汞齐条下也注音 ㄍㄨㄥˇ ㄐㄧˋ （即拼音 gong3 ji4），虽然《辞海》在齐作合金解时也读ji4，但是在汞齐条下却没有注音，似乎同意了大家的读法qi2。文字的读法，约定俗成。既然现在大家都读成qi2，恐怕也就这样了。

最后，还要再说说前面说过的齐国。现在的山东，人们好用齐鲁来称呼。现在的济南，从隋文帝开皇三年（583）到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这五百多年时间里，正式的称呼是齐州。所以一般人认为，齐国、齐州就是山东和济南。

但是，实际上在比唐宋古老得多的时代，齐州是中州、中国的意思。成书于战国到西汉间的辞书《尔雅•释地》中有这样的话：“岠齐州以南，戴日为丹穴。”晋代的郭璞对此注解说“齐，中也”。齐州在这里就是中州、中原的意思。《列子•汤问》中商汤问革说：“‘四海之外奚有（四海之外有些什么）？’革曰：‘犹齐州也。’”这里的“犹齐州也”就是“与中原一样”。《列子•黄帝》中说华胥国“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离中国不知有几千万里之遥）”。这里的齐国指中国即中州。

唐代李贺的《梦天》诗有一联：“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也是指中州、中国。人们把这句诗用到济南的千佛山，山上有“齐烟九点”牌坊。过去在那里能够看到济南城的全景，有人把它说成看到济南（齐州）城北的华山等九处小山峰，虽然利用得很巧妙，但毕竟只是附会。

为什么齐有“中”的意思呢？原来齐是脐字的本字。肚脐是人的最中间之处。齐表示中也就理所当然了。

《左传•庄公六年》记载了人们劝邓侯杀掉楚文王，说“若不早图，后君噬齐，其及图之乎（如果不趁早杀了他，以后再想杀他就像自己咬自己的肚脐一样够不着了）”。这里的齐就是脐。这个典故给后人留下了一个成语“噬脐何及”。

脐是臍的简化字。臍字是后起字，本来写为齊。清代大文字学家段玉裁说齊“古假为臍字”。这就是说，肚臍的臍与齊读音相同，就把齊借来表示臍。

不过，我倒有一个疑问了：在造字的时候，一般都是不容易表示的抽象意义上的字才用假借。容易表示的字用象形或会意或指事，实在没有办法了，才采用形声或假借。

脐，人的肚脐，应当是容易象形的。而平整、整齐则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意思，这样抽象意义的字用了一个齊字，而相对容易表示的臍却偏偏要用齊来假借，而后才造出一个形声字臍。这个问题实在不好解释。

如果斗胆假定，最早的齐就是肚脐的意思，而平齐、整齐这些意思倒都是假借来的，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不过，要证明这一点实在太难了，而且历史的真实不一定合乎现在想象的逻辑，天晓得这“假定”还对不对呢！